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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让我们像山一样思考

不久前,作家阿来做客“一席演讲”,演讲的题目是《以自然本身的面目热爱自然》。他在演讲中指出,当我们每个人都在无止境地向大自然索取时,我们既希望喝干净的水,又希望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还希望地里种的菜没有农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演讲阿来

整理本报记者徐蓓

我为这种即将消失的树木

写了一篇悲悼文

前年,我去太行山。太行山的雄伟让我叹为观止,但是另外一种情形却也触目惊心。

那些气势磅礴的山,只剩下满山的石头,很少有草,几乎没有树。我看见岩缝当中到处有人活动,非常危险。我以为他们是从事某种体育运动,比如说攀岩、探险的人。结果不是,他们是在寻找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在太行山里几乎消失的一种树,叫崖柏。

因为崖柏老是在岩石里纠结生长,所以它不像一般树木的纹理那么规整。这些弯弯曲曲的树,在过去没法做成家具,几乎没啥用场;但是现在它迎合了有些人的一种特别疯狂、特别奇怪的爱好:喜欢用很扭曲的东西做点小东西、小摆件。

于是,有那么多人疯狂地追捧它,以至于驱使更多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山里头把最后残存的一点崖柏挖出来运到市场上,把大自然当中保存的最后一点点生命的根都挖了出来。

如果这些东西不被挖出来,它还可以重新萌发出新芽,大自然还可以进行自我修复。但如今,就像姚明在广告中说的,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我们不光是在动物界进行杀戮,植物界也难逃厄运。

这其实跟我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觉得很痛心而已。但是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他突然往我兜里塞了一个东西,他说你不要让人家看见。其实就是一串木头珠子,我说我不稀罕这个东西,你拿回去。他说现在我们四川当地,人们在私下大量地悄悄制作这种珠子。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不知道吗,太行山里那种崖柏已经没有了,我们这个地方这种柏树,其实也是濒危的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叫岷江柏。现在市面上的很多东西,其实是岷江柏冒充崖柏做出来的种种器物。

听完这些,我就决定到我知道的长这些树的地方看看,确实发现它们被盗伐,被偷运到别的地方。后来我就想,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故乡的这片土地上,这些雄伟的树影终有一天也会从我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所以,我就提前为这种即将消失的树木写了一篇悲悼文。

有些索取,没有任何必要

就在写作这篇小说(《河上柏影》)的过程中,我慢慢开始反思:我们人类向自然的有些索取――比如说我们要吃饱饭――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有些索取真是没有任何必要,它既不解决心灵问题,也不解决生存问题,只会对世界形成巨大的破坏。

我想起了我的两位美国同行做过的事情。

一位叫利奥波德。利奥波德学林业出身,他自己发明了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认为,人的道德伦理观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人与人的关系,第二个层次是人与社会的关系,第三个层次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早期的美国人或是西方人,可能也跟今天的我们一样,有一种落后的自然观,认为自然就是为我所用。因为那时候美国的工业化时代刚开始,人们的物质欲望不断膨胀,有森林就去砍伐,有矿山就去疯狂地挖掘。

利奥波德觉得一定要对这种事情有所节制。他说我们要重新建立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局部的,不是一部分对我们有用的自然,而是整个的自然。我们只是这个生命共同体当中的一个成员,不能自高自大,如果我们已经破坏了自然,就要去做修补工作。

利奥波德在上世纪30年代买了一个被废弃的农场。过去美国土地很肥沃,因为人们疯狂地种玉米、种棉花,把土地破坏殆尽。但美国地很多,破坏之后人们就再去买一块新的地,旧的地则不要了。利奥波德就把人家不要的地买下来。

他在城里工作,到了节假日就带着家人住在这个破败的农场里。几年时间,他种了几千棵树,种了草,慢慢地把这片被遗弃的荒凉的土地,又修复成一个接近它原来自然面貌的生机勃勃的农庄。而且,他还把这个过程当中的一些感受记录下来,写了一本书叫《沙乡年鉴》。这本书后来被称作自然主义文学的三大经典之一。

他做这件事情大概是在1933年。利奥波德有一个心愿:对他来说,最美好的死亡方式就是死在保护自然的过程当中。果然,上帝满足了他的心愿,1948年,隔壁的农场失火,在跑去救火时,利奥波德因心脏病发作去世。

“我要让大自然教会我

一点东西”

最近我写完书想休息一下,就去了美国加州旅行。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因为那儿有一个著名的美国国家公园,叫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今天中国人把它翻译成“优胜美地”。

这个地方也和美国的一位作家有关,他叫约翰・缪尔。缪尔上了一阵子学就不上了,宣称要去上一所荒野的大学,说你们的大学都在城里,我要让大自然教会我一点东西。他说人类对于自然的破坏太多,践踏太多,现在我要学会尊重荒野,从荒野中学到知识,所以他就在美国到处旅行。

有两年时间,缪尔主动到一家农场去放羊。他整天放羊,把每天观察到的情况记录下来,写成了《夏日走过山间》这本书。放羊的过程当中他发现,大面积地养羊对自然植被会造成破坏。比如说,一亩草场可能就适合养2只羊,但养羊的人总是很贪婪,愿意养100只羊,那么不到两年,这个草场就彻底被破坏了――我们中国大面积的荒漠,其实和过度放牧是有关系的。

有了这个发现之后,缪尔开始去美国的不同机构演讲,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呼吁在这种高山地带――因为高山地带的植被更脆弱、更难恢复――禁止牧羊。

缪尔还是一位社会活动家。美国有一种漂亮的杉树叫红杉,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树。那个时候已经有矿业公司开始进入约塞米蒂谷地开矿,缪尔看见伐木公司开始采伐这些红杉,就发起种种运动,说我们一定要把这些红杉保护下来,而不是无限度地开采。

他的说服能力很强,1903年他居然说动了当时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现在美国人一般叫他“小罗斯福”。缪尔在1903年邀请罗斯福总统跟他一起到约塞米蒂公园去视察。那个时候车不通行,两个人背着帐篷去露营。结果,美国总统也变成了他的自然理论的拥护者。两年以后的1905年,美国创立了一种保护自然的模式,把这个国家自然界中最美好的、最有代表性的地方保护起来。

在大自然中去寻找、

去理解大自然的美好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喜欢大自然的,只是我们的有些观念出了问题。

我在美国看到绿色食品店,就问店主什么是绿色食品。他说,绿色食品不光是没有农药、采用绿色培植方式,还必须是短途运输。你不能从挪威运一条天然的鲑鱼到美国来,还声称它是绿色食品。为什么?因为你的运输距离太长,碳排放太多。所以,他们的绿色食品有个规定,必须是方圆多少公里以内运来的,要尽量减少运输和储存中产生的碳排放。

慢慢地,我一边旅行,也一边在不断学习,不断修正自己的观念。我学会了用他们一样的眼光去看自然界的问题,学会尊重自然,学会欣赏自然。因为利奥波德还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我们要像山一样思考。”这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要站在自然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而不是所有一切都是从我们人的毫无止境的物质需求出发来面对这个社会。

当我们每个人都在无止境地向大自然索取时,我们既希望喝干净的水,又希望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还希望地里种的菜没有农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环境问题不仅仅是过度洒农药的那些人造成的,也不是直接排放了污染的那些人造成的。那些人直接造成了污染,当然他们负有更大的责任,但其实我们每个人也负有相当的责任,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们有消费的需求,我们也是这条循环链上的一个环节。

我们经常听到有些环保主义者、自然主义者在宣传:今天不要开车了,明天不要开灯了。但其实重要的是要从更深层次的认知上去解决问题。

在中国,知识分子过去有一个传统的观念,叫作“知行合一”。“知行合一”就是我们知道了就要行动,两者合为一体,这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但是现在,坐而论道的“知道分子”很多,知道了这个道理准备去行动的人少之又少。

所以今天,我自己在慢慢学习,不光是在书里写有关自然的故事,我自己也学会在大自然中去寻找、去理解大自然的美好,接近它们,倾听它们,拥抱它们,感受它们,最后确确实实发现自己正在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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