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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近诗词,把丢失的自我找回来——郦波教授在“复旦人文智慧课堂”的演讲

      思想者小传

  郦波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江宁织造博物馆馆长。国际华文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教育部全国公开课讲座教授,中纪委网站“廉洁文化公开课”首位讲座教授,全民阅读形象大使。“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诗词大会”“全球汉语大会”文化嘉宾。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特约主讲人,主讲过 《风雨张居正》《抗倭英雄戚继光》《“救时宰相”于谦》《清官海瑞》《千古爱情》《评说曾国藩家训》《五百年来王阳明》等系列。

  很多人问我,“中国诗词大会”为什么会火?我想,这可能与发展阶段有关。改革开放30多年来,我们国家取得了很大进步,基本物质追求满足了后,就是精神的追求。从电视节目发展来看,其中的表现就是发展到今天,低级的娱乐已经不能满足大众需求。娱乐也要有文化、有价值,这是一个发展的规律。

  如果放到更广阔的视野,我们会发现诗词大会的意义不止于此。很多朋友谈及过年看诗词大会,都会提到一个现象,那就是一家老少坐在一起看电视,这在当下已经是难得的了。通常老人喜欢看的节目,孩子不一定喜欢看,或者孩子喜欢看的,老人未必喜欢。即便一起吃团圆饭,很多人也会忙着刷手机。所以,能全家坐下来看一个电视节目,这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为什么大家喜欢看?因为这档节目唤醒了记忆里曾经的自己。事实上,我们的成长记忆中可能都有一个“爱诗词的我”。无论今天从事什么职业,无论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至少都背过几首诗吧。然而,移动互联网碎片化生活的切割,不知不觉中让我们成了零碎的自己,让“人”丢失了,诗词大会则把我们“唤醒”了。

  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中国人天生就有“诗一样的情怀”。诗词与人生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古诗词中,“诗意人生”的种种描绘,其永恒的魅力来源于哪里?透过诗词与人生的境界,又能如何看到中华文明具有的深刻文化内涵?

  ■王国维先生讲过“人生三境”。在这三重人生境界中,诗词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我觉得有助于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以及最后还要完成的也是最难的,即与命运的和解

  ■人在红尘中生长,最容易的事是丢失自己,最难的事就是找回自己。而诗词就能帮助我们避免出现这样的状况。它不应该像玉器那样只供我们把玩,而是用来救赎、解放心灵的

  ■写诗是“言志”,是为了表达内心颤动的声音。唐诗之所以是中国诗词的巅峰,就在于那是一个规矩与个性都有生长空间的时候。元明以后,诗基本上没有大成就,因为越框越死

  ■诗词的作用是什么?不是今天背了,明天一定对我有帮助。从这个意义上说,未必要背很多,但一定要精。选一二十首作为终身的朋友,是读古诗词的最好方法,将滋养人一生前行

  孤独和愤怒之外,向前行进一步,达成与自己的和解

  以前有学生问我诗词有什么用,我就直接说:诗词的确没有什么用,但庄子有一句话,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你看手机最有用,可我们要是过度沉迷于手机的话,慢慢就会丢失了自己。很多人告诉我,看诗词大会,他们晚上就关掉手机,然后拿出《唐诗三百首》甚至《儿歌三百首》看看。所以,诗词的第一个作用是“找回曾经的自己”。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讲过“人生三境”。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国维认为,“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此三境。那我们老百姓是不是也有“人生三境”?我认为,也有。比如,佛家就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在这三重人生境界中,诗词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我觉得有助于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以及最后还要完成的也是最难的,即与命运的和解。

  诗词大会中,我之所以喜欢武亦姝、白茹云等选手,是因为她们都通过诗词找到了真我。其实,历代的仁人志士也必经此一境。比如,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叫《江雪》。这首五言绝句看上去平常,其实不简单。它描写的是冬天,千山鸟飞绝——鸟都飞不进去了,万径人踪灭——人的脚印都找不到了,孤舟蓑笠翁——看到一个人在孤舟上,独钓寒江雪——江上垂钓。很多画家都喜欢画这幅图,因为意境很美。

  但有人说,这是一首藏头诗,把开头四个字连起来就是“千万孤独”。而且它是用仄声韵来表达的,让人觉得是在痛苦呐喊。当时柳宗元遭贬谪,对于这样一个出身很好、对自己期望又高的人来说,这种处境肯定会让他觉得痛苦。但在我看来,柳宗元更多的还是在呈现一种无边通透的境界。在孤独和愤怒之外,他向前行进了一步,达成与自己的和解,然后达成与天地自然的和解。

  后来,柳宗元写了《永州八记》。我个人觉得,他在永州时期的文风、诗风有了很大的变化。写山水游记,心境一定要超脱,一定要把山水人格化,找到山水里的人,找到山水里的灵魂。这个灵魂就是“你”。从这个角度来说,《江雪》其实表现的是,在绝境当中,一切都看不到,只剩一个我;当一切嘈杂的背景全部被摒弃之后,“我”才显现出来。

  上面这些是我个人的理解。也许有人会质疑,柳宗元当时是不是有这个想法?我经常讲史记,韩信势力强大了后,要跟刘邦讨个假王。刘邦恼火得要命,结果陈平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下他的大腿。那么,历史上陈平到底掐的是刘邦的大腿还是小腿呢?恐怕谁也不知道。所以我认为,真正的历史真实是人性的真实。西方思想家克罗齐有一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另一位西方历史哲学家柯林伍德认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我特别想把这两句话拼起来,即一切历史都是当代思想史。

  其实,诗词也是这样。它不应该像玉器那样只供我们把玩,而是用来救赎、解放心灵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定有夸张的成分。然而,诗词就是这样,可能生活中一件很平常、很偶然的事,作者把它升华,借此解放自己。

  我曾跟人交流过:有没有发现“自己”丢了?以前我们手上拿一支笔、拿一把钥匙,有时候找不到,最多有点急。但现在很多人什么都不带,手机却是随身必备,一旦找不到就像失了魂。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对于笔和钥匙来说,你是主人,它是奴隶;现在情况反过来了,手机是主人,你是奴隶,你离不开它。所以,人在红尘中生长,最容易的事是丢失自己,最难的事就是找回自己。而诗词就能帮助我们避免出现这样的状况。

越是经受千磨万击,越要把善良当作自己人生的根茎

  “找回自己”之后,接下来就要“做自己”。在这一点上,诗词再一次彰显了魅力,因为它让人容易做回自己。

  比如,大诗人李白其实在生活中是很不讨喜的。他对家庭并不负责,有过两次正式婚姻和两次非正式婚姻。两次正式婚姻都是入赘,千金动不动就散尽,没钱了又去入赘。他的生活非常随意,也很感性。举个例子,大家可能知道杜甫是李白的“超级崇拜者”,给李白写了很多诗。但是,李白回的诗少得可怜。而且,李白没有什么政治眼光。安史之乱以后,连杜甫都知道该投靠谁,李白却“傻傻分不清”。但为什么李白能名垂千古呢?在我看来,他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浮云世事改,孤心此月明。也就是说,环境再怎么改,我还是洒脱的自己,不管你的条条框框。

  格律诗是讲究平仄、对仗和押韵的,但李白不像杜甫,他写诗很随意,对格律诗的束缚勇于突破、敢于突破。李白在技之上归乎道,因为格律怎么说也是技法,而写诗是“言志”,是为了表达内心颤动的声音。隋唐以前的诗,没有格律,难道就不是诗了吗?唐诗之所以是中国诗词的巅峰,就在于那是一个规矩与个性都有生长空间的时候。元明以后,诗基本上没有什么大成就,因为越框越死。

  由此可见,李白是“做自己”,达到与自己的和解。但是,光做到这个可能还不够。因为我们在人世间会经历各种挫折磨难,心会变得越来越坚硬。就像冰箱里放的馒头,脱水之后,发霉之后,像石头一样。所以,心要保鲜,就需要找回内心温暖的角落。

  那么问题来了,人终究是社会的人,要和他人合作共处,但人的本性又是孤独的,矛盾、痛苦在所难免。柳宗元独钓寒江雪,他在这个场景里是不是绝对的主体?如果这个时候,有个人在远处盯着他看,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就会变了。因为当发现别人在看自己的时候,“我”就变成了客体,主体的优越性就丧失了。正如哲学家萨特所说,在他人的目光里,你会很本能地丢失自己的主体性。怎么才能摆脱这种压迫感呢?诗词文化给出的第二种境界,叫作善。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致良知”,我知道你在看我,那就看吧,我通通透透、内外如一。

  在这里,我特别想聊聊苏东坡。我个人很喜欢他,不仅因为他才华超群,而且在于他的为人胸襟和气度,那种包容是中国文人的最高境界。包容到什么境界?他眼中所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东坡是苏轼的号。我们现在觉得这个号很雅,其实在他生活的年代是很俗的。当时,苏轼住在城外东坡一片荒地里。他想,既然住在这儿就叫东坡吧。东坡有什么雅的?还有西坡、南坡、北坡啊。他的朋友都是村夫,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有个叫章的人,与苏东坡原是挚友,后两人交恶,苏东坡两次被贬都是因为他。即便对于这个把自己害得很惨的人,苏东坡也保持着宽容。章后来被流放,苏东坡写信给章的母亲,安慰老人家说:没事,岭南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去了都回不来,我去那边就活得很开心。

  苏东坡的胸怀境界,就是王阳明讲的良知、包容。越是经受千磨万击,越要把善良当作自己人生的根茎。我们说,诗者志也,诗者心也。诗词给人塑造精神的力量,给人以修养,给心灵以港湾,给灵魂以芳香。人世间之事,不如意事十八九。但我们还是要大步向前,有什么力量在起着支撑作用呢?那就是,找到自己,与自己和解,让自己保鲜,还要用善良、包容、关爱,与他人和解。

诗歌的真正伟大,在于蕴含生命的厚重与岁月的沉淀

  比他人更“恐怖”的是命运。冥冥中注定的力量,没有办法抗拒。所以,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之后,最后还要完成一个最难的,即与命运的和解。

  有一首诗叫《登幽州台歌》,想必大家都知道。作者陈子昂年轻的时候属于“不良青年”,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友。他偶然间听到学校读书的声音,那是诗词的声音,突然有所感悟,一下子找回了自己,从此和狐朋狗友绝交。后来,他站在幽州台上,天地苍茫,突然觉得人无比渺小。当天地时空滚滚而来、命运迎面冲击来的时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一刻,《登幽州台歌》脱口而出。

  真正伟大的诗歌都是这样,里面蕴含着命运的坎坷。孟郊的诗大多险怪,他写的500多首诗中基本没有律诗。大家耳熟能详的《游子吟》,头两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不是句子,而是两个词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说的既是母亲,也是儿子;“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里的草不是一般的草,而是萱草,又叫忘忧草,说的是儿子想让母亲忘忧。孟郊的诗都很奇险,为什么这首诗如此平白呢?那肯定是离开母亲时写的。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在想,孟母为何临行的时候才给儿子缝衣服呢?后来我身为人父才知道,这是父母对孩子的爱:临行前一定要做点什么,否则心里不踏实。那时候,孟郊有没有这种体会呢?应该是没有。一直到46岁考上进士、50多岁谋上一个小官后,孟郊请人把母亲接过来享福。当他在河边看到母亲远远地跟自己挥手,此时离家30年的他热泪盈眶,脱口而出 《游子吟》。此诗题下孟郊自注:“迎母溧上作。”我曾经去过溧阳,站在河岸上远远望,仿佛一时间就回到千年前。像《游子吟》这样伟大的作品,一定要经过岁月的沉淀,“情之所至”在那一刻脱口而出。亲情、坎坷、流离,这些都是生命的厚重,因此具有巨大的感染力。

  诗词大会播出后,有人问我怎么看背诗。如果不从应试角度考虑的话,对此不妨宽容对待。诗词的作用是什么?不是今天背了,明天一定对我有帮助,而是我从小背熟了,等有一天突然站在当年孟郊站的那条河边,那种巨大的历史感和深厚的情感一下子把我包裹住,这样的感悟和体验,才是诗词真正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未必要背很多,但一定要精。选一二十首作为终身的朋友,是读古诗词的最好方法,将滋养人一生前行。

  总之,只要你是中国人,血脉里一定流淌着文化基因。唯一需要的是让它觉醒,让它萌芽,让它壮大,最后成为支撑你生命的根本所在。诗词就是抵达彼岸的一条路、一艘船、一座桥。由此,在现实生活中,哪怕迷雾重重,也可以长成参天大树。这就是诗词的力量,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力量,这就是每个人身体里面人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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