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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倡“悦读”,仅仅讲快乐是不够的——葛剑雄教授在“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的演讲

     ■学会选择,才会使人们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内获取更好的结果。这个选择既要有质的选择、有量的选择,也要有阶段性的选择。比如,刚刚入门,就不是去看什么原典、经典,而应先看入门的书。在这方面,自己如果不了解的话,不能随便去相信哪个名人、哪个明星的话,而要请教一下熟悉你现在情况和这门知识的老师、家长、同学,这样就有助于做出较好的选择

  ■现在有的老师很迫切,要高中生试着写论文,但往往没有讲清楚研究的意义在哪里,最后写出来的是读书报告、心得体会,而不是论文。如果为了研究的目的去看书,那么请千万注意,要把已有的相关知识体系、研究成果,统统看一遍,不能漏掉。只有通过穷尽相关资料,然后以一种老老实实的态度做研究,才能发现错误或者遗漏的问题。而科学、学术就是这样不断进步的

  ■过于注重读图,对培养正确的理解能力,特别是对抽象概念的理解来说,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人类积累的知识,前辈要传递的信息,或者人们自己的思考,并不是都能用具体的画面形象来表达的。特别是,知识的高级阶段往往包含不少抽象的内容,即便能够用具体图像来表达,也必须建立一个抽象的观念。只有这样,才有利于在没有图像的情况下,人们同样能够去研究问题

  思想者小传

  葛剑雄 复旦大学教授,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历史学部委员,上海市历史学会副会长,全国政协常委,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我的工作是从中学教师开始的。1964年我开始在母校市北中学实习,1965年开始在闸北区当时新办的中学做中学教师,直到1978年考取研究生时才离开。所以,中学教师是我的第一个职业,也可以说是人生的一个新起点。从高中毕业以后做中学教师,到研究生毕业以后留在复旦大学,我这一辈子的经历很简单,从来没有离开过学校。正因为这样,也从未离开过读书。

  喜欢读书或许也有天生的原因。还没有进学校的时候,我就对书、对报纸、对一切有文字的纸很有兴趣。以前我生活的小镇上面,旧报纸派的用场很大。比如,窗上面漏风、玻璃没有了,贴上旧报纸;墙壁上面不干净了,贴一张旧报纸……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去看报纸上面的那些字。虽然看不懂,但自己还是感觉津津有味。我的姐姐拿到课本后,往往第一个翻书的不是她,而是我。记得《论语》里面的第一篇,就是从她的课本上面看到的。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就觉得很好玩。

  一辈子读书读下来,给大家讲讲几个体会。此外,我还有一个不同的经历,就是在复旦大学当了7年的图书馆馆长,管书,管藏书借书。所以,我对书有更加深的感情,也就有了跟一般人不同的读书体会。

      学会选书,才能“开卷有益”

  第一种读书,是求知的读书。

  此种读书应该根据自己的目的,来选择不同的方法和标准。我们读书的主要目的,从工具层面讲是为了求知,获取知识和信息。当然,现在讲的读书是广义的,既包括读传统的纸本图书,也包括从电脑、手机等新型终端去接受信息。在这方面,我们不要保守地认为读书只是读纸本的书。我相信,今后大多数信息、大多数知识都可以通过数字化的产品,可以通过远程传输和网络得以传播。

  但不管怎么样,读书的一个主要功能是获取知识。因为如果不是通过读书的话,一个人对前人的知识都要通过自己实践去学,那么几乎没有这么多的机会。我们中国讲五千年文明,而现在上海人均寿命算是全国最长的,女性也不过80多岁,男性大概也基本达到了80岁。去掉吃喝睡觉的时间,人的一生还有多少时间去实践呢?更别说,还有很多情况是实践不了的。例如,世界这么大,发生在外部的事都要自己去了解的话,了解得了吗?中国共产党奋斗的历史、抗日战争的历史、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史以及古代先民创造的那些历史,一个人都要自己去体会,可能吗?

  抱着求知的目的去读书,要掌握什么标准、遵循什么原则呢?那就是要学会选择。以前有一个说法: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实,万卷书放到今天,这个知识量并不是很大。我们还有一个说法叫“开卷有益”,翻开书总有好处,但这句话不能片面理解。开卷是有好处的,但翻得完吗?我当图书馆馆长时更有体会,复旦的藏书,品种还没有完全统计出来,但如果把一些复本去掉,大概有两三百万种。这两三百万种在世界大学的图书馆里面还算比较少的,哈佛大学总共藏书1600万种,有的一种本身就有成百上千册。这么多的书,如果不选择,看得完吗?此外,我国每年新增加的出版物大概有40万种。就算只是看目录的话,恐怕也来不及,所以要学会选择。

  不选择的话,有时非但得不到正确的知识,还会被误导走上歧路。比如,现在网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有人说搞历史很好,网上历史文章真多,我说你赶快别看了,里面很多是胡编乱造的。以前要把你的信息、观点告诉人家,即便在报纸上刊登也是不容易的,更别说出一本书了。而现在,有的人在网上编各种古怪离奇的故事,马上就传播了。如果整天花时间看这一类信息,非但没有好处,而且一开始就不能建立正确的观念。

  有人说要学好知识,就要去找最权威、最高级的书来看。那也不一定对。这是因为,人们通常一开始接受不了太过深奥的东西。所以,应该选择一本最合适自己的书。学会选择,才会使人们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内获取更好的结果。这个选择既要有质的选择、有量的选择,也要有阶段性的选择。比如,刚刚入门,就不是去看什么原典、经典,而应先看入门的书。在这方面,自己如果不了解的话,不能随便去相信哪个名人、哪个明星的话,而要请教一下熟悉你现在情况和这门知识的老师、家长、同学,这样就有助于做出较好的选择。

  穷尽资料,才是老实的研究

  第二种读书,是做研究的读书。

  做研究的时候,读书要注意什么呢?那就是要穷尽。例如,今天要研究某个学校的历史,要怎么穷尽呢?关于这所学校的直接的、间接的、现代的、过去的所有记载的东西都要看一遍,不能漏掉。有人说,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要研究,因为肯定研究不好,选的题目太大了,需要再缩小一点。比如说,1949年以来的学校历史。但是,哪怕缩小到一个人、一件事,也必须要把前人已经做过的研究,他们形成的文字、资料都要看一遍。这样才有研究的资格。

  什么道理呢?一般来讲,我们的研究成果必须要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新发现。如果研究了半天,跟前人完全一样,这只能算是学习。我们必须发现了前人还有哪些地方没有研究过,或者他们错了的,或者我有了新的体会,至少也可以是对前人的成果做出一个评价。比如,研究学校历史,把这些书、文章、资料都看完以后,觉得前人已经研究得很好了,没有必要再做新的成果出来,那么就可以对已有的成果做出一个评价,告诉后面的人前人研究得怎么样了; 发现哪一段历史错了,把它纠正过来;有一个事情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那么我就有了新发现,这才叫研究。

  现在有的老师很迫切,要高中生试着写论文,但往往没有讲清楚研究的意义在哪里,最后写出来的是读书报告、心得体会,而不是论文。如果为了研究的目的去看书,那么请千万注意,要把已有的相关知识体系、研究成果,统统看一遍,不能漏掉。有的时候,包括我的一些硕士生、博士生在内,他们以为自己有了一个新的成果,可一查发现人家早就写过文章了。所以,如果说求知识,应该选择适合自己的内容,那么到了研究的阶段,就不能够只是自己适合了。

  有的人说,前面的人已经做了很好的研究,还有什么好研究的呢?未必如此。前面的人可能因为偶然的疏忽,有个别地方没有注意到;或者他错了,但因为他是了不起的科学家或者名人,大家就不再去核对,这个错误就会长期存在。所以,只有通过穷尽相关资料,然后以一种老老实实的态度做研究,才能发现错误或者遗漏的问题。而科学、学术就是这样不断进步的。

      盲目读经典,也会误人子弟

  在讲第三种读书之前,想先提请大家注意一下,要全面看待现在几个流行的对读书的看法。

  现在有一种说法:读书要提倡“悦读”,即快乐阅读。这个说法在一般情况下没有问题,写书的人要快乐,读书的过程当然也要这种愉快的心态。但读书都是快乐的吗?未必。如果读到我们这个民族以往一段悲惨的历史,读到日本帝国主义在南京的大屠杀,能快乐得起来吗?可因为不快乐,这个书我们就不读了吗?又如,有些书的确非常高深、抽象,一般人读不懂,也不会觉得好看。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不读吗?以前有一个说法,科学之门就是“地狱之门”,有些书随便怎么写都不可能很通俗、很吸引人,此时如果还一味强调快乐读书,那就不合时宜了。而不读这些,我们还有没有真正的学术研究,恐怕要打个问号了。当然,也有一些天才,读那些在大家看来也许很枯燥的书,他可以读得很快乐。所以,所谓“悦读”的建议,其实是有片面性的。

  我有时到一些学校做报告,校长老师称赞讲得生动,学生也听得很认真,而有些老师就讲得比较枯燥。这是因为,我的报告是经过选择的。但如果让我上一门课,那是没有办法选择的,既要讲一些能够吸引学生的内容,又要讲一些学生听得很枯燥甚至我也觉得枯燥的内容。研究这门学问或者掌握这门知识,这些内容却是必需的,不能光追求快乐。比如,上历史课,如果要吸引学生,可以整天讲故事,但可能到了考试的时候学生就不会做了。再如传授哲学知识,也不能老是讲哲学故事,把本身很高深的哲学过于简化。

  事实上,看书如果只是追求快乐的话,只是看故事、看例子,而看到高深的地方就不看了,看到不快乐就不看了,怎么能够全面掌握知识?所以,“悦读”这个说法,反映了大家对读书的一种美好愿望,更多是对少年儿童和普通读者而言的。对一个希望能够全面掌握某一门知识、希望能够进一步提升个人人格、希望做国家合格建设者的人来说,仅仅讲快乐是不够的。

  这些年还流传一个说法:现在是读图时代,最好都用图画、视频等方式来介绍。其实,过于注重读图,对培养正确的理解能力,特别是对抽象概念的理解来说,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人类积累的知识,前辈要传递的信息,或者人们自己的思考,并不是都能用具体的画面形象来表达的。特别是,知识的高级阶段往往包含不少抽象的内容,即便能够用具体图像来表达,也必须建立一个抽象的观念。只有这样,才有利于在没有图像的情况下,人们同样能够去研究问题。

  比如,学地理的,当然希望配上地图,但如果一个人从小就依赖地图,没了地图连中国的地理形状都没有概念,连世界几大洲的概念都没有,连等高线都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的,还能够成为一个杰出的地理学家吗?坦率地讲,很多概念需要有一种通过训练和读书而形成的抽象思维。这绝对不是一个读图时代就可以把整个都引导过去的。

  还有流传一个说法,即提倡经典。如果做研究的话,当然要学经典,也必须看经典。但一般作为求知的话,就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这种可能。

  事实上,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加之现代社会知识越来越复杂,所以内部的分工也越来越细。如果不解释下,别人可能都不知道你在研究什么。这种情况下,一味地强调什么都要看经典、什么都要读原典,很难做得到。

  近来在报纸上、在科普刊物中可以看到引力波、暗物质等报道。说到引力波,要从爱因斯坦那里看起。可一般人有这个时间和这个水平吗?像这种,只要看一下一篇总体介绍的文章就够了。当初大家一窝蜂地去看《时间简史》,我一直没看。我问一个北大的哲学博士,要他老实告诉我这本书是否看得懂,他说看不懂。一个哲学博士都看不懂的专业类书籍,我去凑什么热闹呢?这并不是说原典不好,而是我不需要。现在经常是这样的,这边一个什么书不得了,这本书“非读不可”,大家就都买回去,但有几个人真正能读完、看懂呢?盲目地提倡看原典、读经典,某种程度上也是误人子弟。

      对话中获得启迪,是幸福的

  讲清楚一些问题后,接着就要详细讲第三种读书了。第三种读书,是把读书看成一种人生的需求,而不是一个具体的目的。

  这种情况下,不需要特定的选择,也不需要穷尽,完全可以随心所欲。真正的读书乐趣,往往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间出来的。这涉及读书的另一个功能,即价值层面的功能。它已不是简单地把读书看作一种工具、途径,而是跟人生的目标、价值联系在一起。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秦始皇。秦始皇基本上什么都有了,但还是有一样没有,即无法长生不老。所以,他花了很大的力气去找仙人。汉武帝也是这样。根据当时的规矩,每年国家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要用来给皇帝修墓。因为当时认为一个人死了,就要到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生活。所以,皇帝要把吃的喝的都放进去。但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不愿意到另一个世界去,而希望长生不老。可哪怕是皇帝,他们的这个需求还是无法满足。

  举这个例子想说明什么呢?其实,人生如果追求的是物质,那么永远不会得到满足。假使追求精神的目标,就不一样了。革命先烈、仁人志士为什么面对死亡、面对艰难困苦时仍然可以笑对人生,就是因为他们还有一个精神的目标,而这已经超越了物质。所以,人还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我是研究历史的,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人类在发展的过程中,物质条件是不断进步、不断改善的。今天人们享受到的很多物质条件,是当年秦始皇、汉武帝、慈禧太后都享受不到的。今天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古人做梦也许都想不到。但是,精神世界、精神生活是不是同样这样进步呢?未必。无论中国、外国都有这样的情况。今天中国的书画家中,有哪个人可以说自己超越了王羲之?印度有个天才数学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无师自通,写论文出来印度人都看不懂。英国人把他请去做教授,最后英年早逝,到现在印度都认为没有一个数学家能超过他。可见,物质条件会越来越进步,但人类的精神生活、精神境界不一定同步实现达致“高峰”。

  那么,怎样在精神层面向历史上的“高峰”学习?怎么提升今人的整体素质和个人的精神生活呢?读书是一个重要的途径。人们可以通过读书了解人类历史上杰出的人物,接近他们生活的环境,接近他们的感情,接近他们的精神高度。比如,现在了解孔子、颜回、子路,当然可以跑到孔庙去看看,然后请某个传承人来讲解,但最便利的办法还是读书,而且容易在心灵上跟他们真正实现沟通。

  从这个角度讲,“悦读”要从自己的需求、乐趣出发,从那些对人有启迪且符合个体目标的书入手,有选择地去读。这是重要的,也是幸福的。

  (本文由李小佳根据演讲速记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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