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验、中国法度和中国之道,都曾深刻地塑造中国和中国人。虽然经历欧风美雨的强势冲击,但仍然是“活着的传统”
■只有通过不同文明的比较,才能找出中西文明的根本不同所在,才能找出不同文明何以盛、何以衰、何以兴、何以亡
■没有自觉地赋予历史眼光,再看似天衣无缝的解释也势必失却其应有的笼罩力和说服力,更无法建立真正的“话语权”
最近,一篇题为“少沉迷于中国历史,多了解世界文明”的文章在微信圈流传甚广。作者断言,过于沉迷于中国古代甚至近代历史是极其不健康的。中国公众和精英更需要的是理解现代世界的形成。因为不理解现代世界的形成,就无法理解现代中国的形成,也无法理解当下的中国。因此,应该少学一点中国历史,多了解世界文明。
作者还进一步提出论调:古代中国历史几乎没有“现代意义”;太沉迷于中国历史会导致闭目塞听、故步自封;过分“自恋”不会有真正的国际话语权。因此他主张,在科普上,削减中国历史,尤其是中国古代史的分量;在研究上,削减中国历史,尤其是对中国古代史以及古代思想史的支持。他甚至还表示:“许多关于中国古代史的研究几乎毫无现实意义,只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如此对古代中国历史与传统的轻慢,令人费解。现代世界也是历史的积渐过程,不可能突然冒出来。自“地理大发现”以来,“诸欧治定功成,其新政新法新学新器,绝出前古,横被全球”。西方世界,特别是英国狂飙突进的产业革命、民主革命,不仅使本国历史发生脱胎换骨的变迁,而且使各民族独立发展的、分散的历史逐渐变成整体的、世界的历史。这个进程最初由西方主导,它们挟“坚船利炮”急速地向非西方世界走去。所到之处,以杀戮、抢掠和占领为基本形态,由此卷起的腥风血雨给非西方国家带来了难以磨灭的深痛巨创,并造成西方与非西方、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持久的对立和剧烈的冲突。这种紧张,牵动和主宰着国家、种族、宗教、文明关系的格局与走向。20世纪前半叶接踵而起的两次世界大战,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这种格局和走向的恶性发展。
孟子曾视“以邻国为壑”为“仁人之所恶之过”,但这种“过”在西方列强手中,非但没有得到抑制,反而发展成为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因此,理解现代世界的形成,历史的维度绝不是可有可无的。理解中国,同样如此。实际上,只有通过不同文明的比较,才能找出中西文明的根本不同所在,才能找出不同文明何以盛、何以衰、何以兴、何以亡。通过比较,无疑有助于深化我们对自己固有文明的认知。
但是,单有世界视野,或仅从外部世界看中国显然是不够的。自古以来,中国无论从地理空间还是从人文空间来看,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这个“巨大存在”的开拓、维系与传承,虽然治乱相循,盛衰倚伏,但始终绵延不坠、生生不息。这个历程,曾经造就过汉官威仪、大唐气象,也曾经出现过天灾人祸、外侵内腐和混乱失序。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形成了比较固定的地理疆域、治理体系、生产生活方式和族群性格、文化传统、思维方式、精神价值。由此形成的中国经验、中国法度和中国之道,都曾深刻地塑造中国和中国人,并成为我们民族文化的内在生命。这种内在生命虽然经历近代以来的战争与革命洗礼,经历欧风美雨的强势冲击,但仍然是“活着的传统”。直到今天,中国也并没有走上西方式的道路。
可见,理解现代中国的形成,甚至是当下的中国,需要一种更内在的视野。否则,无法回答,为什么在世界文明古国中,唯独中国“巍然今存”?这个问题当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寻找答案,但如果我们从更内在的角度去看,就会发现个中的奥秘显然与中国固有的历史文化有关。中国文化是统一的,但并不是单一同质的。中国历史与文化讲“和”,讲“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承认和尊重多样性,又能将这种多样性凝聚成一个整体。这种一、多相容所展现出来的弹性和张力,构成了中国人文历史中博大深沉的智慧。中国历史和传统之所以没有中断,根基和道理即在于此。
历史的中国是“源”,现代中国和当下中国是“流”;不了解“源”,就无法真正了解“流”。因此,要紧的不是讨论和研究古代中国历史有无“现代意义”,也不是讨论和研究如何削减对古代中国历史研究的支持问题,而是如何在既有研究基础上进一步开拓和深化历史研究。如果我们的讨论和研究只着眼于现代中国和当下中国,而没有自觉地赋予历史眼光,便不可能有纵深的历史感。而缺乏纵深的历史感,再看似天衣无缝的解释也势必要失却其应有的笼罩力和说服力,更无法建立真正的“话语权”。所以说,对中国学界而言,应该思考的真正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怎样才能先读懂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