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 王尧
任何一个全民阅读热情高涨的时代,古今中外文学经典作品总会被不断再版与重读。然而,经典作品的或艰深或意味深长之处,往往给普通大众设置阅读上的障碍,带来理解上的困惑。鉴于此,由文艺理论研究者和知名作家为大家撰写一套介绍大家经典之作的通识读物,便有了迫切的现实需求,而人民文学社出版的《大家读大家》丛书堪当此任。
丛书共7本,分别由张炜、毕飞宇、苏童、叶兆言、李欧梵、王家新、马原撰写,以读书随笔的形式,带着浓郁的个人风格,为大家解读大家的作品。作为丛书主编的丁帆、王尧,均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专家,他们撰文陈述了自己的编撰思路,并从丛书中择精彩部分以飨读者。
“大家读大家”丛书的策划包含两层含义:邀请当今的人文大家、作家深入浅出地解读中外大家的名作;让大家(普通阅读者)来共同分享大家(在某个领域内的专家)的阅读经验,前一个“大家”放下身段,为后一个“大家”做普及与解惑的工作。
我们常与一些作家、批评家同仁闲聊,感叹多年来文学教育的缺失,导致国民整体文学素养的凝滞,从而造成了全社会人文素质的缺失。这是当下值得注意并亟待改变的文化危机。
于是我们想,倘若中国当下优秀的人文学者,首先是一流作家和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让他们重返文学作品的历史现场,用自身心灵的温度和对文学的独特理解来体贴经典、触摸经典、解读经典,在解读经典的同时,呈现自己读书和创作中汲取古今中外文史哲大家写作营养的切身感受,为普通读者提供一种阅读的鲜活经验……如此这般,岂不既有利于普通读者充实人文素养和提高写作水平,更有益于提升民族文化核心素养?
现在与大家见面的第一辑文丛,是一批当代著名作家的读书笔记或讲稿的结集。文学是文化最重要的基石,一个国家和民族可以缺少面包,但不能没有文学的滋养。文学作为人们日常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文营养补给,是人之生存和持续发展的精神食粮。
作为专家的文学教授对古今中外名著的解读固然很重要,但是,在第一线创作的作家们对名著的解读似乎更接地气,更能形象生动地感染普通读者――这是我们首先推出当代著名作家读大家作品的原因。
在策划这套丛书的过程中,我们做了一个课堂实验,在南京大学请毕飞宇开设了一个读书系列讲座,他用自己独特的感受去解读中外名著,效果奇好。课堂上,毕飞宇看似在娓娓叙述一个作家阅读文本时的独特感知,其实其中蕴涵了一种从形下到形上的哲思。他开讲的第一篇就是我们几代人都在初中课本里读过的《促织》,这个被许许多多中学、大学教师嚼烂了的课文,却在他独到的讲述中划出了一道绚丽彩虹,讲稿甫一推出,就在网上广泛传播。我们的很多专业教师之所以达不到这样的教学效果,原因或就在于他们只是生搬硬套文学原理,却没有创作的实践经验。而作为作家的毕飞宇分析作品时,是在用具有毛茸茸质感的生活语言解剖经典,在审美愉悦中达到教化目的。
丛书第一辑的其他作者,也都像毕飞宇一样,可谓是文学领域的大家。马原执教于同济大学,他在课堂上对中外经典的解读,几乎成了大学文学教育的经典; 哈佛荣休教授李欧梵,因学术的盛名而让读者忽视了他的小说家、散文家身份;张炜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就出版了多种谈中国古典、现代文学及谈外国文学尤其是俄罗斯文学的读书笔记;叶兆言在文坛崭露头角之时,就是公认的饱读之士;王家新既是诗人,亦是研究国外诗歌的学者,他将学识、情怀与诗性融为一体……相信他们的解读,将能弥补传统阅读课中理性分析有余、感性领会不足的遗憾,引导更多的普通人走进文学的殿堂。
托尔斯泰是只大狐狸
李欧梵
如何写“和平”?这是一大挑战。写拿破仑侵俄的战争有史料可寻,托尔斯泰在小说中也引用不少史料(但不忘揶揄史料的不可靠),但“和平”的气象却是从当年日常生活的现实中一点一滴勾画出来的,所以更难写。
我觉得《战争与和平》的叙事艺术,最大的特点是巨细无遗――结构巨大,但细节更丰富,直把十九世纪初侵俄时代的贵族生活描写得淋漓尽致。
先谈结构。全书五大卷,两场战役分别安置在第一和第三卷尾,第二和第四卷则尽量铺陈这三家人物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到了最后的第五卷,皮亚在莫斯科被捕成囚,随法军撤退,大难不死,对人生得到新的感悟,全书的两大主题――“战争”与“和平”――终于得到解决。到此,我们才知道全书的主角其实是皮亚,他从一个浪荡公子的糜烂生活中,迷糊地承继家产、结婚也离婚,后来经过多层磨难,终于了解人生真谛。他的好友安德烈是他的偶像,造型上像是英雄,但战争的洗礼使他领悟到生死的真正意义,他在第四卷第一部尾安宁地离开人间。可以说,安德烈死前的梦,显然也反照出皮亚和娜塔莎活下来的意义。娜塔莎在这两个爱她的男人的呵护下,经历了一场情劫以及战乱逃难,终于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和婚姻,这是一个典型的成长主题。没有经过战争,生活的幸福就无足珍贵了。
不少人认为托翁在小说中说教太多,到了后半部更是如此,我不以为然。
此次重读,反而觉得内中反思人生的情节更令我感动,也许是自己也上了岁数,对人生有所感悟吧。作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托翁对于细节的铺陈,绝非其他作家可望其项背。不少理论家曾经指出:写实主义的小说技巧,细节最重要。哈佛教授占士・活(JamesWood)在其 《小说技巧是怎样》(How Fiction Works)一书中特别提到这一点:例如,托翁在第四卷第一部第十一节写皮亚看到一个受枪决的俄国囚犯,在眼睛被蒙起来的一刹那还拉了一下遮眼布,似乎感到不舒服。这个小细节,看似毫无意义,他为什么故意这么写呢?又奥威尔在一篇散文中叙述一个死囚往枪决刑场的路上碰到水坑,也不自觉地绕道而行,这个故事可能是作者亲眼见到的事实,但相比之下,托翁以上的着墨却是虚构。说到底,这就是文学的魔力,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可以看到历史学家在史料中看不到的东西,而将之“照明”,犹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可是,现实中又有多少读者和观众会注意到呢?甚至连俄国电影版本也没有拍到遮眼布这细节呢。
托尔斯泰是一只大狐狸,他的笔法就是“狐狸型”的东敲西击,但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随便再举一两个例子:皮亚和众酒友在酗酒比赛时,竟然有人被罚和一只狗熊跳舞;把这只动物放进来,似乎有点夸张,但也有画龙点睛之效。皮亚迷糊地向海伦求婚之前,托翁非但把他出尔反尔的内心思潮一字不漏地涌现出来,而且最后海伦亲吻他之前叫他把眼镜取下,就更是神来之笔。好莱坞电影看多了,可能觉得是俗套,但托翁写小说的时代还没有电影,俄国作家除了契诃夫之外也鲜能写得如此细致(事实上这一段又只有俄国版电影拍了出来)。
――摘自《不必然的对等:文学改编电影》
也是一种“毒舌”
张炜
索尔・贝娄(1915―2005)美国作家。
他的书在中国出版较多,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当代作者很少议论这位了不起的作家。我几乎没有读过比他更幽默更机智的作家了――他用这一切稍稍遮掩着心底深切的悲凉和怜悯。他这方面的巨大才能,使得其他专事调侃、用嘲弄的笔风描叙当代生活的作家顿失光彩。他让人想到在这方面其他的作家都是轻量级的。
人性中最曲折最隐秘的部分也难以逃脱他的眼睛。这是一双万里挑一的眼睛――穿透力、视角、目光的性质……一切方面都是那样卓越。
他的著作给人丰富华丽的感觉。这绝不仅仅是形式问题,而是它所包含的内容给人的感想和联想。
他的思维常常到达最为偏僻的一些角落,令人叹为观止。他最好的几本书都让人觉得细致坚密,容量极大,可以无数次地重读而不致烦腻。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是他最近的一本书,幽默和机智似乎一如既往。不过细读下来,还是可以隐隐地感到活力降低了,它没有了鼎盛期那种巨大的蓬勃的生力。
米兰・昆德拉(1929―),捷克作家。
我认为他的几本书中,最好的是《玩笑》。其次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一本书把他的拿手好戏推到了一个高峰。其余的只是在重复和演变,像后来的《不朽》,已经写得相当吃力。尽管作者依旧做出一副悠闲的、从容不迫的解说和镂刻的姿态,但捉襟见肘和敷衍的感觉仍较明显。它使人想到一个人在用力挤下几滴水。
略萨(1936―),秘鲁作家。
略萨最好的书是《绿房子》和《胡莉娅姨妈和作家》。他自己最喜欢《世界末日之战》,可能因为此书写得最用力。不过《世界末日之战》还不算典型的大作品,尽管它也有那样的色调、规模和主题。略萨是不正经的,一正经就影响了才华的发挥。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
他在中国的影响一度超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作品的气质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上一茬中国人――的欣赏口味。难以掩饰的俄罗斯贵族气、典雅绚丽的文笔,这一切都让有教养和渴望有教养的读者感到受用。要读好书就得找屠格涅夫那一类的书,人们似乎达成了这种共识。他不如托尔斯泰厚重和伟大,可是也因为没有那么强烈的哲学意味和宗教气息而更易被接受。
他多情而善良,但只会被人民喜爱而不可能化为人民的一员。对他的误解、某种偏激的损伤是会经常发生的,这也是贵族气的艺术家最容易遇到的。连曼斯菲尔德这样杰出的人物都忍不住叹息,说屠格涅夫“多么虚伪!多么造作!”――没有一点吗?有那么一点,但只是一点点而已。
他的长篇不如短篇,而他的后期作品又不如前期。《猎人笔记》也许是最真实有力、最能代表作家艺术成就的作品。
毛姆(1874―1965),英国小说家、戏剧家。
他的作品很好读――但好读的却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他很理解大众读者,尽可能写得机巧,这自然损伤了自己的艺术。他如果不这样做呢?以他的才力会成为第一流的艺术家吗?
《月亮和六便士》是雅俗共赏的书,却并不让艺术家过分地挑剔。在这本书中,他对艺术家和他们的劳作有透彻的理解,这种理解本身就让人感动。
但是真正令人刮目相看的,大概还是他更长的一部书:《人性的枷锁》。他写这部书时不太渴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是想好好地写写自己。他很少在过去的写作中表现过如此的淳朴,如此的沉着。当然也显得琐细、冗长,特别是用今天的眼光看。但只要耐住性子读完就会发现,它是庄重沉稳的、有深度的。这部书越往后越好。它写得太长了,艺术上多少有些平庸气。好像老牛拉车,尽管缓慢,但毕竟负载的东西很多。
――摘自《从热烈到温煦》
“新”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家新
就中国新诗而言,新诗的“新”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从全部传统以及外来影响中产生的“新”。
从很多的意义上,中国现代诗人们仍在重复着屈原、李白、杜甫的命运,仍在写他们没有完成的那首诗。“历史意识”的获得,就可以促使人们在一个新的层面上自觉地重建与传统的关系。
当然,我们在今天所说的“传统”已是一种被扩大、调整了的传统,因为中国文学的“互文性”自“五四”前后早已延伸到本土之外。这就是我们在今天“以文学历史之舌说话”的背景。这意味着,在今天,一个中国诗人处理“个人与传统”的关系,还必须把自己置于人类全部文学历史的压力下来发展一种个人意识和才能,同时,这还意味着一种跨越了语言和文化边界的文本吸收力和转化力。
我们一定不要仅从表面上来理解“以文学历史之舌说话”。这其实是一个艰巨的诗学命题。就拿艾略特本人来说,他生于新英格兰名门望族,就学于哈佛,后在巴黎、牛津深造,主修哲学和文学,选修法、德、拉丁、希腊语和梵文,但这只是为他以后成为“最博学的英语诗人”奠定了某种基础。使他“以文学历史之舌说话”的,并不仅仅在于他有广博的学识和才智,更在于他对他所说的“欧洲心灵”有一种深切的体验和领悟。这使他有可能在一个混乱的现代世界进入到某种“文心”(刘勰)之所在。正是抵达这里,他得以看出欧洲文学是一个整体,或者干脆说,但丁、波德莱尔,还有他自己,其实就出自同一个创造的心灵。
正因为如此,在艾略特看来,文学无“进步”可言。文学会“变化”和“发展”,但是如果获得了一种“对永久的意识”以及“对永久的和暂时的合起来的意识”,就会感到这“不是什么进步”(《传统与个人才能》)。这种诗的觉悟至关重要,因为它可以促使我们摆脱自“五四”以来一直支配着众多中国作家和诗人的那种“进步”或“先进”的话语。也只有获得这样的觉悟,我们才不至于与一个喧嚣的“加速度”的时代“同步”,而是进入诗歌自身永恒的领域中。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诗人江河的《太阳和它的反光》,这组诗正是诗人受到艾略特的影响,试图“以文学历史之舌说话”的一个硕果。诗中有这样耐人寻味的诗句,“上路的那天,他已经老了/否则他不会去追太阳”。是啊,“上路的那天”一个诗人已“老了”(即获得了足够的文学阅历和历史意识),但真正有价值的追求却由此开始。
――摘自《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
延伸阅读
重读的态度
《名作重读》
钱理群 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
作者凭借多年的阅读经验与大学课堂的教学经验,将深厚的理论根基与创作实践相融合,对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进行了自己的解读。
在书中,作者对老舍、沈从文、冰心、朱自清、孙犁等诸名家作品进行了普及性的介绍,写作十分用心,力图说出自己的见解,别出新意。
《从蒙田到加缪:重建法国文学的阅读空间》
郭宏安 著
三联书店
本书汇集了作者二十余年间法国文学研究之心得,有作家专评,也有作品阐释;有总体分析,也有局部细读。研究对象涵括了法国自启蒙运动以来的大部分重要作家及其作品:如蒙田、拉幸、夏多布里昂、巴尔扎克、斯丹达尔、波德莱尔、莫泊桑、左拉、雨果、加缪、纪德、萨特、莫里亚克等。
《歌德与席勒:两位文学大师之间的友谊》
[德] 吕迪格尔・萨 弗兰斯基 著 马文韬 译
三联书店
两个天性禀赋本不相同的人,却结下深厚的友谊,友谊的碰撞带给他们文学创作上的累累硕果:席勒撰写了一系列经典戏剧作品,并在歌德的帮助下将它们搬上舞台; 歌德通过席勒的影响,焕发出文学创作的第二次青春。著名作家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以歌德和席勒的大量日记、通信、文章和相关作品为基础,按照时间顺序,为读者展现了这段动人的友谊和一个德国人文精神的黄金时代。
《冒犯经典》
魏小河 著
三联书店
寻常的读书人,对经典的态度,是会低一些的,但青年书评人魏小河对经典则充满了好奇,仿佛看到宏伟建筑,并不先顶礼膜拜,而是想轻触一下那石阶,感受一下其实体。
《冒犯经典》是一本关于经典的青年阅读笔记。作者在书中轻触托尔斯泰伟大的灵魂,穿越语言迷雾重读《洛丽塔》,在无数个共用名字的主角中发现 《百年孤独》,沿着小径分岔的花园系统阅读博尔赫斯……有时候,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挑选这个动作上,不如去读一读那些早已被认定为经典的作品,但也许不必太过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