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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最强有力的意志去肯定生命

以最强有力的意志去肯定生命

——杨立华教授在复旦人文智慧课堂的演讲

  作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 杨立华,整理人:王珍

  哲学对我们是必需的吗?

  一个人如果一辈子能免于被哲学打扰,其实也挺幸福。因为一辈子不用思考,就可以永远生活在最饱满的直接性当中:把炉火生得通红,每天挥汗如雨,也挺好的。

  但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这样的情况好像不太可行了。技术条件的改变,使得闲暇成为普遍。当人们得以从具体事物的束缚之中摆脱出来的时候,当生活和世界以整体的面相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生成为疑问。这一刻,哲学就降临了。

  “成为疑问”并不是一件坏事。哲学的起点是否定性的,就源于人生成为疑问。当世界存疑了,哲学就诞生了。所以,我不能不感慨地说,今天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哲学时刻。某一瞬间你开始意识到人生是一个问题,然后你就开始思考。这种思考往往就具有哲学意义。

  我常常开玩笑地说,哲学这病只要染上,终身无法痊愈。但是,哲学不能仅仅停留在否定性阶段。很多学者讲了一辈子,最后讲出一个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还用哲学吗?不需要。艰难地活着,才需要哲学;以最强有力的意志去肯定生命,这才需要哲学。

  简而言之,哲学虽然起点是否定性的,但一定要达到肯定性的阶段。在肯定性的阶段里,在更高的层面使哲学成为肯定生命的力量,而不是否定生命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哲学跟我们这个时代的关系也就凸显了出来。

  每一次大的哲学突破,都源于时代价值危机深化

  哲学关心的问题总是涉及最根本的一些问题。也许有人会说,哲学关心的不就是那著名的“三问”吗?即“我从哪来,我到哪去,我是谁”。“三问”是终极意义上的追问。其实,哲学跟我们日常生活,跟我们每一个时代的人最直接的关系,是价值问题。

  在每个时代,哲学都在跟某种倾向作斗争。这种倾向就是各种各样、不同形态的虚无主义。不要以为虚无主义是近代才起源的,也不要以为虚无主义是西方哲学的事,更不要以为虚无主义是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以后才有的。虚无主义,在每一个时代都会不断地出现。

  原因很简单,当你面对世界本身的时候,当你开始用疑问的方式来探索世界、思考世界的时候,就会有一脚踏空的感觉。因为,原本实实在在的东西,瞬间就可以看到其背后空虚的性质,进而开始产生怀疑——“我们活着干什么?”

  虚无主义是每个时代都会有的,只不过不同时代的虚无主义程度不一样。值得庆幸的是,对今天的人来说,所有伟大哲学家都是我们同时代的人。今天阅读任何一个伟大哲学家的哲学思考,都有其当代性。由于哲学问题的普遍性,也就意味着哲学家的思考具有普遍性。哲学家思考的普遍性,决定了伟大哲学家可以与任何同时代的人对话。

  虚无主义问题的深化,在我们身边有着各种各样的呈现。例如,有时候我们看老照片、老镜头,会发现那时候中国人的脸普遍都长得挺好看的。即便五官并不出色的人,看上去也挺好看。但是今天,如果不修图,很多长得好看的人拍出来也似乎不怎么好看。

  这是为什么?在我看来,因为缺少某种凝聚的精神,所以五官有些模糊。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精神面相的一个体现。在快速变化的时代,人们面临更多的诱惑和挑战,不确定性增强,内心的成长有时候跟不上物质的增长。

  因此,我们需要去看每一个时代哲学家在努力干什么,最直接地在解决什么问题。每一次大的哲学突破,一定是源于时代的价值危机深化。价值危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哲学就需要取得一种突破。当这种突破足以解决时代价值问题的时候,这个时代的哲学任务就得以完成。

  从这个角度说,中国哲学史的发展也可以用时代价值危机的深化过程来予以概括和总结。

  中国哲学关注“此世”,因而表达简洁目光“单纯”

  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突出的时代,就是春秋末年,也就是孔子、老子的时代。春秋末年是中国哲学的奠基性时代。这当然不是说中国文明在这个时候才奠基,而指的是上古以来的中国文明经历了两三千年的积淀,到了春秋末年已经在酝酿突破。

  孔子是上古以来到春秋末年,两三千年文明积淀的总结者、提炼者、升华者。经过孔子的总结、提炼和升华,中国文明的基本品格就以概念和体系的形态被塑造成型,进而成为中国文明展开的基础。

  为什么在那个时代会产生如此伟大的哲学思考?有人认为,因为当时是乱世。可我们常常说乱世出英雄,但乱世不见得会出哲学家。比如五代,够乱吧,但真没出什么哲学家。

  哲学取得真正突破的时代,一定是社会矛盾激化尖锐的时代,一定是价值危机深重的时代。只有在这样的时代,世界本身的问题才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进入哲学家的生活之中。

  春秋末年的价值危机体现为什么呢?透过历史的记载,包括《论语》的一些表述,我们可以得出初步印象,那就是“礼坏乐崩”。如果用价值方面的问题来讲,就是在那个时代“价值确信”被动摇了。

  “价值确信”背后是理性,是道理。中国文明有突出的“此世”性格。一个文明如果围绕“彼岸”展开,“此世”就要被克服和超越,“彼岸”才是目标。而我们这个文明围绕“此世”展开,就意味着“此世”是唯一的目的、唯一的过程。这一点对于理解中国文明非常关键。

  中国哲学表达总是那么简洁,没那么多论证,也好像不如西方哲学那么详密。这是为什么呢?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哲学看待世界的目光。由于它是根本的“此世”性格的文明,所以看待世界的目光里极少假设的概念,从而能以单纯的方式来审视世界、人生。这是中国文明和中国哲学的一个特点。

  回到“价值确信”,孔子所处的时代“价值确信”动摇了。面对这一局面,孔子用他的思考,为这个时代重新树立或者说巩固了价值基础。

  可以说,哲学是每个时代最庄严的守护,哲学守护在价值的根基处。当时代的基本价值被动摇的时候,哲学就要起来捍卫;当价值根基被拔除的时候,哲学就要重新为时代确立价值基础。

  每一个哲学传统、每一代哲学家都在努力“回归”

  中国哲学第二个发展时代,是孟子生活的时代。孟子生活的时代,价值危机进一步深化。

  可能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好像在不断加深,甚至可以看到百亿光年以外的地方,我们对微观世界的探索也已经能够直观地看到原子甚至原子以下的结构,我们对人的身体和心灵的了解也加深了。在自然科学意义上,我们一往无前地发展,为什么还要回去读老子、孔子、柏拉图呢?哲学好像没有发展,哲学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其实,哲学一直以来没有高度上的发展。每一个哲学传统、每一代哲学家的努力都是“回归”。

  有种错误印象以为,中国哲学不发展,而西方哲学发展了。其实,西方哲学家也都是在“回归”。雅斯贝尔斯提出“轴心期”概念,认为人类文明的每一步前行都要在“轴心期”获得重新起步的动力、获得滋养。某种意义上,德国古典哲学就是向古希腊哲学的回归,接续的是苏格拉底、柏拉图。

  但是,哲学的“回归”不是简单回到过去。为什么越晚近出来的哲学越难读?《理想国》再难,总不会一页纸都看不懂吧?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逻辑学》,真有可能一页纸都读不懂。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体系化的程度和论证的严谨程度在发展。由于时代价值危机不断深化,导致哲学必须提供更强有力的辩护。只有严谨的论证,才能为你所辩护的价值提供足够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哲学既不发展,又在发展。

  回到孟子的时代,当时出现了“百家争鸣”。然而,战国时期几乎所有哲学家都把“百家争鸣”视为麻烦。因为“百家争鸣”意味着错误思想横行,其背后不再是价值基础被动摇这件事,而是价值基础的缺失。

  价值问题回答的是“应该”,而价值基础缺失以后,对“应该”这个问题的回答,如社会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美好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所有这些根本问题都产生了不同意见。

  到了中国哲学发展的第三个时代魏晋时代,这个时代价值危机进一步深化。整个魏晋时代的价值危机,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怎么活,有区别吗?”最著名的是《列子》的话: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异!既然终有一死,那活得多崇高,又怎样?活得多猥琐,又怎样?

  在这样一个价值危机深化的时代,魏晋玄学出现了。魏晋玄学是中国哲学思维的一个大飞跃,出现了王弼、郭象这样的伟大哲学家。他们用哲学思考,重新建立起了正确的人生态度和正确的人生追求;它不是指向虚无,而是指向虚无的克服。

  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就会留下什么样的世界

  第四个时代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最高峰。这一时期,理论建设的最高峰是在北宋、南宋,尤其是北宋;原创力最强的是“北宋五子”,但总结者要到南宋,那就是伟大的哲学家朱熹。

  在“北宋五子”中,理论完成度最高、体系化程度最高的是张载。张载最著名的就是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的思考方式跟“二程”不一样,主要靠写作来思考。他认为,只要是文字有问题,就说明思想有问题。所以,他有一个功夫特别重要——立数千题,给自己定下数千个思考的题目,然后立刻按题目把自己所想的东西写下来,之后就在上面改。他说:“改得一字便进得一字。”因此,读张载的《正蒙》,真是一个字都不能轻易放过。

  张载哲学在最根本的本体论层面或者宇宙论层面上,最重要的就是证明三个方面的问题。这些问题在《易传》中就有,只是没有直接呈现出来。张载则明确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第一,破除虚无。虚无是假的,虚无不是真正的虚无。你看着是虚无的,其实也是气的某种形态。太虚是气的最原初形态,虚、无、空都是概念的误用。

  第二,世界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既然没有开端,也就意味着这个世界是无限的。什么叫无限?无限就是无法完成和最终确定的。既然世界没有开端,也就意味着我们之前其实就有无限时间,也就意味着世界是无限的。由此,不仅世界是实有的,而且世界是永远实有的。

  第三,生生不已,意味着变化永恒。在这里,张载用“一物两体”的观念来证明。只有相互作用的双方互为条件,它们的相互作用才是必然的,如肯定与否定、积极与消极。没有积极,也就谈不上消极。

  什么样的对立才互为条件?比如,你看到一张白纸,如果这个世界全都是一片白,你看到什么?什么都看不到。没有分别的东西,感官不能把握,是不可能进入经验的。所以,“一”是形而上者,分别状态是形而下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说到这里,大家是不是觉得不朽对一个人来说变得真实了?由于世界是无始无终的,你不管做过什么,你的影响会无限延伸下去,你的作用会凝结在后来世界的作用和发展当中,这不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朽吗?从儒家的道理来看,人生的意义就应该这样来理解:活着的时候努力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死了以后就会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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