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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启迪人类思想,千万别“敬而远之”——吴晓明教授在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的演讲

  ■大家可能听过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笛卡尔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值得怀疑。几何学可以怀疑,逻辑学可以怀疑,上帝存在不存在也可以怀疑。但越怀疑,有一件事就越不能怀疑,那就是“我在怀疑”。我在怀疑意味着我在思想,我在思想意味着我存在。哲学上第一个可靠的命题和出发点就是“我思故我在”

  ■按照黑格尔的基本表述,西方文明的哲学叫作“纯粹理性”,中国文明的哲学是“实用理性”,而印度文明的哲学是“想象力”。三种表述尽管比较粗浅,但大体抓住了不同类型文明的基本哲学。这种基本哲学源远流长,影响到三种文明几千年来的发展。今天,我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追根溯源都与这有关

  ■今天,中国知识界接受了太多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却既不知道它的前提条件,也不知道它的界限。这就是错误的根源,是阻碍思想的最大障碍。我们学来的理论、观点和学说,都必须经过批判,必须弄明白前提条件是什么。如果掌握了这些,我们就开始了思想。这样的话,才有助于解决中国的问题、把握中国的道路

  思想者小传

  吴晓明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东方讲坛特聘讲师,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院院长,主要学术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中西哲学比较研究。著有《形而上学的没落》《马克思本体论的研究》《科学与社会》等专著,在各类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70余篇。主要学术兼职有全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会副会长、国家社科基金评审委员、教育部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上海市哲学学会会长等。

  今天,我想和大家谈谈何为哲学。很多人可能觉得,哲学离我们非常遥远,好像是有一批人吃饱了饭没事情干,在那儿沉思冥想,弄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人一听到哲学就开始担忧起来,觉得它玄而又玄、无比高妙,因而态度往往是“敬而远之”。其实,在我看来,哲学是最平凡的东西,它只是要求大家从平凡当中走向不平凡。

  有知识却少智慧,其实是糊涂的

  在西方,哲学的意思是“爱智慧”。所以,哲学首先是智慧哲学。

  那么,智慧是什么呢?今天我们比较熟悉的对应东西,叫作知识、学问。但智慧与知识、学问之间是有区别的,而且恐怕是有很大的区别。大家可能看过一本小说,叫《基督山恩仇记》(后来翻译成《基督山伯爵》)。书中有一个段落,是法利亚长老和男主人公邓蒂斯的一段对话。邓蒂斯年轻有为,智商非常高,学各种知识一学就会。但法利亚长老问他一个问题:你如何会遭到陷害?如何落到这种境地?他回答不出来。这个时候,法利亚长老讲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作“博学不等于智慧”。是的,一个人可以很博学、很有学问、很有知识,但这并不意味着有智慧。

  中国古人也懂这个道理。《论语》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是什么?知识、学问。思是什么?思想、智慧。罔是什么意思?糊涂。用我们通常的话来讲,叫没头脑。一个人如果只是有知识,缺少思想和智慧,那么这个人其实是糊涂的。当然,后面还有一句“思而不学则殆”,一个人只是在那儿思考,但不去学习,不掌握知识和学问,那就危险了,因为行之不远。

  上述两个中西方的例子告诉我们,知识、学问与思想、智慧其实不是一码事。而哲学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知识、学问,它是智慧之学、思想之事。

  不识字的人,也能有自己的哲学

  大家可能会觉得,哲学离我们很远,因为那些哲学家通常想的是天人之际、生死之际。这些东西玄而又玄,跟我们没有关系。不过,我要纠正大家的看法,哲学恐怕离我们非常近。

  为什么这么说?哲学和时代有关。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说,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马克思有一句话: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大家可能还听说过笛卡尔的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笛卡尔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值得怀疑。几何学可以怀疑,逻辑学可以怀疑,上帝存在不存在也可以怀疑。坐在我对面的你们,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我眼睛上的一个图像?这件事情也可以怀疑。但我越怀疑,有一件事就越不能怀疑,那就是“我在怀疑”。也就是说,我在怀疑意味着我在思想,我在思想意味着我存在。

  哲学上第一个可靠的命题和出发点就是“我思故我在”。那么,这跟时代有什么关系呢?笛卡尔所处的时代是中世纪的后期。在那个时代,整个精神生活的原主,第一叫信仰,第二叫权威。对于上帝的信仰和对于教会权威的服从,是当时社会最主要的原则。但笛卡尔提出了新的原则,这个新的原则叫“思想”、叫“理性”。笛卡尔用“我思故我在”,表达了新时代的原理,因此他被称为近代哲学之父。所以,笛卡尔实际上是发出了新时代最强的声音,即从今往后理性的思想将在这个世界上占据主导地位。新的时代是以理性的思想为原则、为开端的。

  也许有人会问:哲学也许跟时代有关,但跟个体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告诉大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这不需要经过学习。哲学就是我们通常所讲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我们也许和某些知识没关系,但不可能和哲学没关系。一个人可以不懂物理学、数学,可以不懂经济学、政治学,但绝对不会没有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没有学过哲学,并不意味着他的哲学水平比学过哲学的人低。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哲学。

  深化改革,要更关注思想的事情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点,我想再举个例子:大概十年前,四川成都获选为适合人居的城市。于是,各地记者跑到成都去采访。有个媒体人士拿了秒表,到街上去测算成都人每分钟走几步路。然后,将这个数据与其他城市的人做比较。结果发现,成都人走得比较慢。记者就此“发现”在街上采访成都市民。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当被问及对成都人走路比较慢有什么看法时,有一位老太太说了一句话:“人都在走向死亡,你走那么快干什么?”那个记者听后目瞪口呆,坐在电视机前的我也受到触动,我想我们碰到了一位哲学家。这位老太太不是什么大学教授,估计也没有深入学过哲学,但这并不妨碍她有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她上面说的这句话,按照中国传统哲学的标准来讲,是蛮高明的,接近于道家的哲学。

  当然,我举这个例子,绝不是说一个人越没有知识、越没有学问,他的智慧就越高。我只是想提醒大家,哲学作为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每个人都有,而不在于你有多少知识和学问。它跟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是最靠近我们的东西,所以不要拒哲学于千里之外。

  我们这个时代比较专注知识和学问,但也应当关注思想和智慧。在过去的30多年里,我们快速地对外学习,这当然很重要。但到了今天,思想的事情变得愈发重要。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要进一步深化改革,面临的问题更加严峻,面临的挑战更加复杂。过去一段时间里遇到的问题,一般用学习的方式就能解决和处理,但是在今天,除了继续学习,我们还要更加关注思想的事情。由此可见,哲学与一个人、一个时代、一个民族都是息息相关的。

  文明的核心,实际上是它的哲学

  了解了哲学是什么,接下来,我想讲讲不同文明的不同哲学。

  哲学是特定类型的思想和智慧,所以每一种文化、每一种文明的核心部分实际上就是它的哲学。大家可能听说过“轴心时代”理论。这种理论说的是这样一个时代,大概距离今天2500年左右,当时世界上最主要的文明几乎同时确立了它们的哲学,拥有了它们的哲学经典,并且开创出不同的文化成果,进而开启了今天世界文明的基本路向。这些文明大体上来说有四种:中国、印度、希腊和希伯来(后两者最终合并成了今天的西方文明)。

  我们来回想一下,距离今天2500年的中国,是老子和孔子的时代;在希腊,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时代;在印度,是佛陀的时代;在以色列,是犹太先知的时代。轴心期的文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种文明类型,它是有根源的。当他们遇到严峻挑战的时候,当他们面临生存危难的时候,它们可以返回到这个源头去寻找智慧的源泉,去寻找迎接挑战的思想资源。相比之下,有些文明在某一阶段,借助于某种力量,可以变得非常厉害,但它们是没有明确源头的,所以算不得轴心期的文明。

  按照黑格尔的基本表述,西方文明的哲学叫作“纯粹理性”,中国文明的哲学是“实用理性”,而印度文明的哲学是“想象力”。三种表述尽管比较粗浅,但大体抓住了不同类型文明的基本哲学。这种基本哲学源远流长,影响到三种文明几千年来的发展。今天,我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追根溯源都与这有关。

  西方提倡理性,中国讲求“实用”

  那么,什么是“纯粹理性”。听上去有些高深莫测,我还是举例来说明。

  比如,我们说杯子是圆的,纯粹理性的哲学就会问,它们真的圆吗?我们马上会发现,好像不够圆。那怎么办?咱们用圆规画圆。但纯粹理性的哲学继续问,它真的圆吗?你马上会发现,它似乎还是不够圆。怎么办?用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激光技术、电子计算机技术等画一个圆,非常圆,这总该找不出缺陷吧。然而,纯粹理性的哲学还是继续问,它真的圆吗?大家知道,它还是不够圆。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这个圆只要放到足够大,还是不那么圆。真正的圆在哪里?按柏拉图的说法,在理念世界当中。

  西方哲学把世界划分成两个部分:一个叫理念世界,一个叫现象世界。前者是超感性的世界,后者是感性的世界。在感性世界当中,在世俗的世界当中,不可能碰到真正的圆。只要是画出来的,只要是用某种方式、让感官感觉到的圆,都不是真的圆。真正的圆,在理念世界当中,在神圣的世界当中。这就是所谓纯粹理性的哲学。

  中国的哲学,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叫实用理性。还是同样的例子。杯子圆吗?圆的。它真的圆吗?好像不够圆。那么,我用圆规画一个圆。实用理性的哲学会说:圆的,很圆。其实,它也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圆,但对于一个杯子来讲,它足够圆了。

  于是,我们可以发现,纯粹理性的哲学和实用理性的哲学有很大的差别。这种差别也体现在日常生活中。比如说,凌晨三时要过马路,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即便看到红灯,人们往往也会走过去。中国人是讲规则的,但制定规则是要有用的,即有实用目的。因此,当遇到具体场景时,我们会有不同的应对方式。

  想象力,造就不一样的印度智慧

  再来看看印度。印度的哲学,按黑格尔的说法叫作“想象力”,而且是“无节制的想象力”。比如,对于中国人来讲,吃完午饭之后,晚饭没有着落,我们就会思考怎么解决这个晚饭问题。可印度人会一边坐在门口晒太阳,一边思考生死问题。

  印度的历史记载可谓一片混乱,混乱到什么程度?比如说,佛陀是哪一年出生的,直到今天还有几百种不同说法。这些记载相差多少时间?差五千年。印度可靠的历史记载,是玄奘帮忙完成的,就是他从印度回来后写的《大唐西域记》,那是印度最可靠的历史记载。所以有人说,如果有十个印度人记载同一件历史事件,结果会记出来多少种?不是十种,是几十种。为什么?一个人同时记两次,都是不一样的。这取决于什么?取决于那个人当时的想象力。

  不过,请大家注意,这里一点都不包含贬低印度智慧的意思。的确,印度人在工业化方面似乎并不那么擅长,但他们的智慧非常高明,以至于康有为当时在比较中国、印度和西方的时候,他甚至认为也许最高的和最好的智慧是印度。

  要了解印度,不要只是看媒体报道,也不能只看GDP增长多少,而必须深入到这个国家中去。你会发现,那是一个完全独特的文明和民族。事实上,在那些讲求想象力的领域中,印度人是极有成就的,包括宗教、神话、寓言、童话、艺术等。

  学来的东西,应经过批判和消化

  最后,讲一下哲学的批判方法。批判方法,是近代哲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它的影响非常大,对于今天来讲,我想尤其重要。

  今天,阻碍思想的最大障碍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外部反思”,这是一个哲学术语。什么叫外部反思?它作为一种忽彼忽此的推理能力,从来不深入到事物的内容当中,但它知道一般原则,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用通俗的话来讲,它就是我们常说的“教条主义”。

  举个例子,黑格尔对拿破仑评价极高,他在历史哲学中把拿破仑叫作“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世界历史个人”。但黑格尔也多次批评拿破仑做过的一件事,那就是,拿破仑想要把法国的制度强加给西班牙人。法国和西班牙有多大的差别?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可能没什么差别,它们都属于南部欧洲,都属于基督教世界。但是,拿破仑要把法国制度强加给西班牙人,却最终失败了。

  今天,中国知识界接受了太多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却既不知道它的前提条件,也不知道它的界限,而只是用外部反思的方式,把它们运用到任何内部中去。这就是错误的根源,是阻碍思想的最大障碍。

  批判的方法是康德提出来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对批判的理解就是拒绝和否定,但批判的真正含义不是这个意思。批判最原初、最基本的含义,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澄清前提、划定界限。某个事物、某种理论都有其特定的前提条件和限度。这就是批判的精神,“外部反思”是不懂这一点的。

  我当然不主张全盘西化,但我主张对外学习。我们要继续对外学习,要掌握各种先进的、前沿的知识和学问,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开启思想”,这就需要批判方法。我们学来的理论、观点和学说,都必须经过批判,必须弄明白它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就算是看起来清楚明白或理所当然的理论,也要弄清楚它在西方的前提条件是怎样的,在中国的前提条件又是怎样的;还要弄清楚,这些理论、观点和学说,它的限度在哪里。如果掌握了这些,我们就开始了思想。这样的话,才有助于解决中国的问题、把握中国的道路。

  总之,哲学在今天会变得越来越有意义。我们不能仅仅把学来的东西作外部反思的运用,而必须能够使它消化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使学来的东西成为能思的、可批判的。这也许是我们今天讲哲学最重要的意义之所在。

  (本文由王珍根据演讲速记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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