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随着电脑、手机的普及,知识的碎片化和人们对碎片知识的迷恋,认真读书的越来越少,引起许多有识者的忧虑。于是,发达国家提倡的“慢生活”包括“慢读书”意识传入中国,其实,中国传统的读书就像古代生活一样,节奏是很慢的,这一点从教育的起始就养成了。
远的不说,就说明清两代,小孩初进私塾,拜完了孔圣人和老师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着第一册课本(一般是《百家姓》)请老师“号书”(标明下次号书之前应该背诵的段落,如从“赵钱孙李”背到“金魏陶姜”32字),从入学开始就是要背书,学过的经典都要背下来,这还不“慢”吗?那时所谓的“读书”不是默默地看,都要大声读出来。这种学习方式从教“几个小小蒙童”的私塾,到最高学府——庶常馆都如此这般。“庶常馆”是士人通过了最高考试中了进士之后,择进士中杰出者“庶吉士”(类似今日的博士生)到这里再读三年,清末进士恽毓鼎在日记中写他在庶常馆入学的情景:“教习(老师)升公案上任,起行交拜礼,相向三揖。庶常等(众进士)行一跪四叩礼,后二叩赞礼者唱免,礼毕各退。顺甲第(按照进士考试的名次)进号书。十人一班,各执《大学》一本或《书经》进至教习前,教习以朱笔标‘六月初四日’五字于简端,乃退,以次号书毕,教习行,庶常皆恭送于二门外,各乘车而返。”(《澄斋日记》)记载很生动,这些至少也都二三十岁的饱学之士,却像小学生一样抱着小学课本,要“教习”(年龄未必长于学生)给他们号上应该背诵的段落。这一方面体现了尊师,又表示对经典的尊重,要时时诵读。
那时人们读书叫作“点”书,这种称呼直到比我们大一两辈的老先生仍然保留着,去年读《顾颉刚日记》“点”某书“一遍”,也就是读某书一遍。最初我以为这是他读没有断句的线装本,随读随点,读完了也断句了,下回再读就省事了。后来发现不是,有现代标点的书也这样写,如点《毛选》中某篇,甚至读《人民日报》读文件也说“点”,看来“点”就是读。过去在坊肆中买的线装书大多没标点,确实要随读随点,这还不是慢读吗?看来旧时代的知识人儒家经典要背诵,要融化在血液中;对一般非经典书籍,读的时候也很认真、仔细,这也是当年的物质条件所造成的规范。因此老一辈学人的基础知识都很牢靠。读王念孙(清乾嘉时学者)的《读书杂志》、闻一多的《古典新义》考证一个字、一个词时,能够顺手拈来古籍中那么多材料论证,仿佛我们今天用数据库检索一样,可见他们对古籍熟悉的程度。这都是“慢读”功夫的显现。
另外,老辈学者注重抄书,这也是传统的读书习惯。在印刷术发明以来,书籍都是手抄的,有文化的穷孩子有的还以给人抄书为业。李商隐年少丧父,十六岁到洛阳以给人“赁书”(抄书)贴补家用。古代即使印刷术发明以后,也是书籍难得,爱书人、读书人借抄书籍是很普遍的事,这样既熟悉了书籍,又获得了书籍。顾炎武曾以自己为例说,他从十一岁开始抄读《资治通鉴》,经历了三年的熟读和抄写后,他有了三本九百万字的《资治通鉴》,即原本、抄本和心中熟读的一本。就是近代印刷工业传入中国,书籍唾手可得之时,许多老人仍保留着抄书的习惯,《鲁迅日记》《顾颉刚日记》中都有抄书的记载。顾先生直到七八十岁时在报刊上看到于他有用的文章还是抄下来保存、备忘。这种读书方式,现在看来有些笨,其缺点是抄书时集中精力与原本复核,妨碍思考。
在信息、知识爆炸的时代讲“慢读”真是有些奢侈,然而还要提倡“慢读”。朋友传过来一篇网文——《中断时代:碎片化造成现代人智商下降》,这篇虽然是讲手机电话、邮件造成了时间的中断,使得人们很少有整时间思考问题,整天忙着看电脑、手机,造成时间的碎片化,其实,人们热衷于从电脑的搜索和手机的微信中获取知识,其所得到的也是极其肤浅的信息,真正有益的还是沉下心来地去阅读,积累能为人生和你从事的工作有用的基础知识。探求真理式的阅读,那更要慢,在慢中才能有深入、举一反三的思考。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