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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行走触及古典中国的真实

  第七期上观读书会现场  邵剑平 摄

  在第七期上观读书会上,藏书家韦力和复旦大学出版社学术总监陈麦青的文化对谈,让读者们听到了关于文化行走的精彩故事与真实感悟。
  近年来,韦力不断地行走记录,探寻传统文化的遗迹,描摹古典中国的样貌。艰辛的过程,也是总有获得的过程。与读者分享这份独特经历时,韦力最深的感受是,对传统文化的热爱是他文化寻访的不竭动力。

  是谁把它们保留下来

  陈麦青:大家都知道,韦先生您是一位收藏家,喜欢收藏古书。您曾经写过寻访藏书家墓地的书,也写过寻访藏书楼的书,现在新出的这本《觅宗记》,又是您对中国历史上佛教遗迹的寻访。好像但凡和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有关的东西,您都有兴趣?
  韦力:有一句话叫“凡汉皆好”,这个“汉”指的就是中国传统文化。这句话或许有点偏颇,但却很贴合我的心,让我渐渐明白了自己究竟爱什么。现在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所做的事好像都是和传统文化有关的,其实这并不是我最初就规划好的,只是一步一步这样走来,这就是我的真实。
  陈麦青: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事的?
  韦力:如果从源头来说,这和我之前寻访藏书楼有很大的关系。
  大概在十几年前,我开始寻访各地的藏书楼。我认为,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纽带,这其中就有书籍传承的作用。我不否认存在着许多物质性的传承,但我们对物质的研究最终还是要落实到文字上。站在这个角度而言,文字的历史更代表着一个民族文化的传承。那么,是谁把它们保留下来的?以我的偏见看来,这其中藏书家可谓功不可没。
  今天,正是通过那些分散于各处的藏书、靠着藏书家们的传承,让我们知道了我们的祖先有着怎样的思想、有哪些对文明的贡献。然而,在谈论悠久历史的时候,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太记得是谁把这份历史经过千辛万苦流传了下来。而这至少让我感到了不平。这种不平,也可能是出于一种私心,因为我同样也有藏书家的称号。把私心放在一边不谈,我认为那些为民族文化做出传承贡献的人,值得今天的人们记住。尽管,有《藏书家传记》《文献家通典》等相关的书籍,但只记录了片段的历史,没有系统地考察藏书楼的整体情况。这就是我最初访藏书楼的动机。
  这个动机对我有很大影响,并促使我后来又开始了其他一系列的寻访。因为,文化是一个综合体,它不是一种突发性的东西,而需要慢慢地叠加式的积累。在这种情况下,爱书的人必然慢慢会读书,读书的人也会通过读书想了解到当年的作者、藏书者。我想,后来我对这些人和地的寻访,和这样一个心态有很大关系。

  似乎总有一种内在的急迫感

  陈麦青: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少行走天下的名人学者,如大家都知道的司马迁、徐霞客,还有清初的顾炎武等等。直到近现代还有这样的风气,如周肈祥办的《艺林旬刊》就推出了游山专号,傅增湘先生还专门出版过自己的游记,他们所谓的“游山”,往往也就是访一个碑、探一个遗迹什么的。李根源先生有《吴郡西山访古记》,苏州“文学山房”老板江澄波在《古刻名抄经眼录》里,也提到他曾经随苏州市政协文护组探访明代文人赵宧光的墓……您的寻访,是不是一定程度上也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韦力:是的,我从他们那里受益不少。比如,李根源先生一生遍历南北各地,处处留下了他保护文物的事迹。前人们的这些寻访,对我来说不仅是激励,也有启迪。我发现,前人的寻访是有共同特点的,一般都会写成游记进行记录,都是有目的的寻访。徐霞客的经历大家都听说过,但我深入解读了他的游记之后,我感觉游记只是他游历的副产品,其实他的目的不在此。而我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比他功利,我的寻访就是为了写。为此,在寻访的过程中,我会列出自己的计划,然后按照体系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寻访。
  更大的区别在于,今天我们正处在一个城乡变化的动荡期,这种剧烈的变化给文物保护工作、传统文化遗迹的寻访带来很大的挑战与难度。例如,我当年寻访过的藏书楼,有11座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也是我加速寻访的一个重要原因。似乎总有一种内在的急迫感在催促着我,去更多地记录下古典中国的身影。
  陈麦青:其实,讲文化大可不必讳言商业。如果没有商业的力量,文化也难搞好。像藏书或者收藏字画等等,都是需要物质支撑的。假如没有拍卖,许多好东西也得不到真正的保护。过去计划经济时代,家乡的亲戚给我们送一篮子鸡蛋,那包鸡蛋的纸,居然都是从线装书扯下来的!因为,那时线装书放在家里没用,更不能换钱。而如今,任何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拿到一本哪怕其实没有什么价值的线装书,也绝对不肯撕掉,他会到处找人问,看看能值多少钱?这就是商业的力量。许多好东西,都是因为有了拍卖,有了交易,才浮出水面,并被珍视、保存下来的。
  韦力:我一直认为,文化不要过于崇高化,那会让人望而却步。文化更重要的是要普及,让更多的人热爱。就像今天的读书会,就是希望一种对于文化的热爱,能够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遇到了太多的意外

  陈麦青:您这样的寻访,难点在哪里?
  韦力:难点在哪里?就是怎么落实。以《觅宗记》一书里相关的寻访为例,关于中国佛教史的宏著很多,通读这些书之后,我学到了大量的知识,可是我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地点或线索。几乎没有一本书能系统地告诉我,相关的寻访之人、寻访地点究竟在哪里。
  怎么办?我首先确定几个框架。然后,我来确定框架中的代表人物,再来确定代表人物的相关遗迹如今在哪里。专家的著作不屑于谈这种小事,我就另辟蹊径求助于《地方志》。《地方志》对当地的人文最感兴趣,因为,对于乡贤中国人有一种情结。
  但是,通过《地方志》去查找又会遇到一个问题,传统的方志都是古老的记载,古人所记载的地名和今天的地名之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为此,我还需费工夫予以转换,这个古地名今天叫什么、这个地方今天是否还存在?随着时间的迁移,随着变化的加剧,地名所承载的具体真实也在不停地变化。这一切都是寻访的难点。
  陈麦青:您在书里也提到了,有时按照查好的资料去找,到了那边却发现其实并不是这个地方。甚至还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情况。这样的事,在您的寻访过程中是否会经常遇到?
  韦力:在“寻踪”系列里我有一个总的立意,即想传达文化是很有意思的传承这样一个概念,希望让读者觉得这挺好玩的。但在实际的寻访过程中,无趣的时候更多,并且还要经受好多的挫折。这个挫折,有时候是跑了多少趟就是找不到,空手而归。有时候是千辛万苦找到了,却因为种种原因被拒之门外。
  还有的时候,会遭遇意想不到的情况。有一次,我和一帮朋友到苏州去寻访,好不容易才确定了寻访对象的墓地。当我们到墓地时,突然看到一条大蛇盘在那里,所有人都吓傻了。我因为已经有了几年的寻访经验,马上反应过来,叫大家不要动,站在原地。当时如果有人掉头一跑,就出大事了。
  站那别动,怎么办?我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矿泉水。我就把矿泉水瓶轻轻地拿出来,然后飞快地用手指把它弹出去,因为手的动作幅度不能太大。蛇一下子就朝它扑了过去。这时,我们赶快就跑了。总之,在寻访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太多的意外。

  想让你知道什么是真实

  陈麦青:文化寻访如此艰辛,是什么支撑着您坚持下来?
  韦力:在寻访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特殊的事情。寻访过程中有意思的地方在哪里?那就是永远有意外所得。
  我去寻访一个与一名东晋书法家有关的洗墨池的经历,让我记忆深刻。这个洗墨池位于一个寺庙里。我们按照已有的介绍很容易就找到了。找到了以后,我一看洗墨池里漂着不少餐厨垃圾,完全找不到文化遗迹的感觉,觉得很奇怪。但墙上又明明写着这是某某洗墨池。正纳闷的时候,看到一位老太太从那经过,我就过去向她请教。我问她怎么洗墨池会是这样的?她告诉我说,其实那个不是洗墨池,是寺院的废水排放池。我又问,那上面为什么要写着是?她说,来找的人太多,寺庙的人太烦了,就找人写几个字在那里,让大家拍个照。
  当我问她能不能告诉我真正的遗迹在哪里时,她说,就在我家后院。我说能不能让我去看?她说能去看。但有个问题,这个东西我们家已经封起来几十年了。我跟老太太讲,把上面的东西搬开,需要多少钱?她说,我不是想要钱,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是真实。这句话很让我感动。
  后来,她带着我到了她家后院,在后院中间扒开一个稻草堆,出现了很大的水泥砖,老太太找人把它揭开了,露出了一个池子。从池沿上所刻的字,可以看出它是很有年代的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发现了这样一个珍贵的遗迹,让我看到了“什么是真实”。在寻访过程中,还有数次这样的偶然。

  我的书就是一种分享

  陈麦青:有句我们常常在说的老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您正以自己的方式在身体力行,一定对这句话有着更深的理解和独到的体会。
  韦力:对我来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过程,既是一个不断寻访的过程,也是一个查证资料、并将自己的感受与思考用文字进行系统梳理的过程。
  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我最大的收获是将我的学术体系化了。其次,通过这种寻访,我感到我和一些古人变得亲近起来了。以前读书的时候,我觉得那些古人只是我崇拜的对象,他对我而言遥不可及。但是,当我经历了这种寻访之后,我觉得我和他们变得很亲密。这些让我对历史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并且,这种认识使我变得客观。所以,寻访的成果不只是让我走了万里路,按照里程来说这种寻访十万里都不止了。它给我的真正收获是,使我变成了一个客观的人。
  陈麦青:您觉得写这样的寻访,与写那些学术研究性的文章有什么不一样?
  韦力:在写《觅宗记》时,我把它定义为一种对传统文化进行深度普及的书,我不想写成科普读物,也不想写成学术著作。所以,大家看到书里没有小注,没有引文,所有的引用语直接注明出处。我觉得,那些专业的学术著作,学问很深,但难以让普通读者接近。而我的书就是一种分享,我通过书的方式和大家分享一些相关的知识和文化。

  千万不要失望

  陈麦青:阅读这样一本书,对一般读者而言应该说是一种难得的分享。因为,不可能每个人都有条件像您这样去行走、去身临其境。
  韦力:举个小例子,某年我在一个藏书楼的书库里看书,突然,那里的主任带着二十多个人涌进来参观。见到有游客,我就回避一下,躲在旁边看书。
  可这帮人走了之后,忽然又跑回来了。因为,他们知道在那里看书的是韦力。“韦力”意味着什么呢?原来,他们中有人正是拿着我的《书楼寻踪》,沿着书上的介绍,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寻访藏书楼。这个事情启发了我,此后我写文章时会把我寻访的地点明确地写进去,以便有志于此、或者有兴趣寻访前人遗迹的人,能根据我的书很容易就找到,而不必再经历我当年找到它们时所经历的周折。
  陈麦青:如果哪天也有人想像您一样去践行这样的行走,您有什么可提供的经验和建议?
  韦力:一个最大经验就是,你要有心理准备,千万不要失望。因为,看景不如听景。
  有不少读者按照《书楼寻踪》实地寻访之后,来跟我说,上了你的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就是一个烂楼。我觉得,对文化必须要有一种情结。这就像情人眼中出西施,因为你爱,所以你会看到它觉得很美。一种文化的情结,让我们把自己的情感与心思寄托在眼前的文化遗迹中,让它充满了美感。我的建议是,当你对文化没有这份爱的时候,劝你不要去寻访文化的遗迹,免得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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