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立文化自信,先要认清自己
——专访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周山
今年正值《狂人日记》面世100周年,也是“鲁迅”这一笔名诞生100周年。我们要如何纪念鲁迅,又该怎样弘扬新文化运动的精神遗产?经过百年来“父与子”的冲突、中西文化的碰撞以及旧学新知的交融,中国文化是不是已经走出“学徒期”?周山告诉记者,是时候谈一些自己的思考了。
人物小传
周山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周易研究会会长,长期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1990年,专著《中国逻辑史论》荣获我国哲学最高奖“金岳霖学术奖”;出版长篇小说《狐狸梦》《金生意》和回忆录《忧喜与共》。
几年前,周山把户口从上海市区迁回了崇明老家。在乡野间,他为自己和家人建造了一幢新楼,名为“乐山居”。
周山的人生轨迹,似乎脱不掉一个“野”字。研究中国逻辑史、走进《周易》的世界、从事学术思潮史整理,在一些人看来都属于“野路子”,可周山忙得不亦乐乎。他拒绝做一个只关心“一亩三分地”的耕者,而更希望通过自己“这一滴水”来反映“汗滴禾下土”的辛劳,来见证中华文明的成长与收获。
“满纸疯话”却深刻讥世
解放周末:1918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杂志刊登,“鲁迅”首次出手就语惊四座。在您看来,他的“成熟”源于何处?
周山:鲁迅因《狂人日记》而成为我国白话文小说的开拓者。《狂人日记》所展示的成熟度,可以说主要源于两个方面:
一是鲁迅生逢封建社会极端腐败而崩溃之际,又出身于一个没落、残破的官宦家庭,从小饱受世俗社会冷眼的人生遭遇,因而对社会腐朽的根源、礼教害人的伎俩、世人劣根性的认识感受深刻。
二是鲁迅所生活的地域文化背景。在绍兴那个历史文化圈里,出现过“疾虚妄”“讥世俗”的王充以及“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徐渭。《狂人日记》中,鲁迅以犀利的文字表达出深刻的讥世思想与不拘格套的“满纸疯话”当源于此,也成就了一出手就惊世骇俗的“新文化”效果。
解放周末:今天,“满纸疯话”的《狂人日记》是否已不合时宜了?
周山:《狂人日记》是近代告别文言文、提倡白话文的第一部文学作品,是一篇旗帜鲜明地埋葬“吃人”的封建社会的战斗檄文。可以说,它是我国历史文化处于重大转折时期的一个“地标”。
“吃人”的封建社会已被埋葬了,可《狂人日记》中所说的“吃人”的“仁义道德”并没有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延续几千年的传统理念和思维习惯的消亡是无形的、漫长的,那些“吃人”的理念和思维习惯可能会以新的理由、新的面孔“死灰复燃”。
例如,一些传统文化研究者主张用“三纲五常”来建构今天的“大文化圈”和“小文化圈”。又如,一些地方热衷于让小孩子背诵《三字经》《弟子规》。这两本儿童读物,大多属于正能量的修身内容,但也夹杂一些封建糟粕。让启蒙阶段的孩子全盘接受,合适吗?
解放周末:透过鲁迅的作品,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批判者乃至“破坏者”。请问,鲁迅到底是怎样的人?
周山:在鲁迅的小说尤其是杂文中,确实充满着愤世嫉俗的情绪。所愤之世,乃是黑暗之世、腐朽之世,应当愤、必须愤;所嫉之俗,乃丑陋之俗、沉沦之俗。他的批判檄文,如投枪,投向腐朽的世态、丑陋的灵魂,体现了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担当。
说鲁迅是“传统的破坏者”,显然是不恰当的。传统文化是一个中性词,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本来是好的因为社会的发展而过时的,不能一概而论。鲁迅所否定的是传统文化中的劣者和阻碍历史发展的东西。
事实上,他是当之无愧的承继优秀传统文化、开创20世纪“新文化”的领军人物。他给北京大学学生开设“中国小说史”课程,开拓了一门新学科;他编写的《中国小说史略》一书,被认为是中国小说史的开山之作。确切地说,鲁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继往开来者。
做学问切不可意气用事
解放周末:上世纪前半叶,中国社会涌现出一大批“思想巨子”。在政局不稳、战乱频仍、民生凋敝的情况下,思想、学术、文化领域为何异常活跃?这一时期的知识界,真如后人想象般那么美好吗?
周山:上世纪初,随着封建王朝的垮塌,中国面临多种政治道路的选择。政治的多元性,形成了多种政治集团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碰撞与争锋,各种“主义”如雨后春笋般现世。其中,最有深远历史影响的当数共产主义。
在学术文化领域,国学与西学在碰撞中齐头并进,西学重在译介,国学意在开新,由此产生了一批又一批被称为“学贯中西”的人物。用现在的学术眼光来看,那个时代的学者对西学的了解,无论在学术视野还是理论深度上,与现代研究者相比有着明显的差距;那个时代从事国学研究的人,首开用西学方法释读传统经典之风,有耳目一新之感,却也留下诸多不足。在摆脱传统的释义方法之后,往往出现比附色彩较重、结论虽新却根据不足等问题。
例如,“古史辨”学者认为《老子》一书是秦汉年间的伪作,可之后的考古证明战国早中期已有多种版本的《老子》。有新儒学的开拓者坚持认为《周易》作者是孔子,但《左传》的记载表明,早于孔子之前的100多年,贵族们就在普遍运用《周易》决疑解难。
可见,上世纪前半叶“能人”辈出,但我们不能过于美化,更不能用来贬低今人。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是自然规律,也是历史规律。
解放周末:闻一多先生还曾感叹,当时是“一个事事以翻脸不认古人为标准的时代”。请问,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见解吗?
周山:“事事不认古人”,这种极端的思维方法肯定不对。我想,这也不是对那个时期的普遍看法。
类似的观点,主要出现在“疑古派”的辨伪文章里。他们的信条是,“与其信古,不如疑古稽古”。在他们眼里,除了儒家经典,其他各家的代表作几乎都是伪书。
例如,他们从《老子》中找出几段与《荀子》相同的文字,就一口咬定《老子》是荀子之后、秦汉年间的杂凑之作。“古史辨”派的类似错误,今天的学者一定要引以为戒。做学问要实事求是,切不可意气用事。
东渐的西学起到激发作用
解放周末:在鲁迅、李大钊、钱玄同等“新学”翘楚的引领下,一场高举“民主和科学”旗帜的新文化运动很快席卷全国。除了宣扬“德先生、赛先生”,新文化运动的“新”还体现在哪里?
周山:新文化运动高呼“民主”,目的在于反对封建专制。由此,清末的改良运动转变成为推倒封建专制的革命运动。新文化运动高呼“科学”,目的在于提高国力,在世界力量的角逐中不做被强食的“弱肉”。“民主”重在救个体、“科学”重在救民族,这是引领新文化运动的两面旗帜。
落实到内容,“新文化”首先要有载体,最基本的载体就是文字。因此,废除八股、推行白话文,让民主思想、科学理论普及民众,便是当务之急。白话文是“新文化”的重要内容,也是一个主要标识。当时,写白话文有八大主张: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讲求文法、不无病呻吟、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基于语言、文体的自由,就可以注入新内容、新思想。
从这个意义上说,推广白话文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大亮点,也是新文化运动前行的主要推力。
解放周末:但也有人担心,一味强调“赛先生”会导致“弱肉强食”,过于相信“德先生”又难免滋长民粹主义?
周山:凡是大声疾呼“民主”的社会,一定缺少民主;凡是大声疾呼“科学”的地方,科学的气氛一定稀薄。新文化运动初期的中国,民主与科学严重缺失,因而强调“赛先生”和“德先生”,合国情顺民意。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倘若矫枉过正,也无可厚非。
经历了灾难和耻辱的历史,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洗礼,相信当下的中国对民主和科学会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民主不是万能钥匙,民主的形式、民主的程度要因时因地而论;科学的发展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急于求成往往欲速则不达。无论民主还是科学,都受物极则反的规律制约,对度的把握至关重要。
解放周末:您曾提出“新文化运动拉开了中国文化重心转移帷幕”的观点。对此,我们该如何理解?
周山: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除了前面提到的鲁迅、李大钊、钱玄同,还有陈独秀、瞿秋白、刘半农等。这批人中,李大钊是河北人,陈独秀是安徽人,其他人都是苏浙人。这些新文化运动代表的主要活动区域在上海和北平;《新青年》杂志创办于上海,其间曾移至北平,不久又回上海。由此,“哪座城市是新文化运动中心”的话题一度引发热议。
以李大钊为例,他的反专制革命思想形成,主要受到江苏南通学者白雅雨的影响。李大钊在北洋政法学堂接受白雅雨的教诲,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1911年,白雅雨与孙中山南北呼应、组织起义,成立了“北方革命政府”,并担任北方革命军参谋长。白雅雨的新思想及付诸实践的言行,成为李大钊倡导“新文化”的直接而又重要的动因。
总的来看,新文化运动的主要代表属于长江文化圈中人,主要目标是“打孔家店”、反对传统理学。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板块:一个是以孔孟思想为代表的黄河文化,一个是以老庄思想为代表的长江文化。两种文化的主要区别在于,孔孟倡导“相濡以沫”的仁义道德,老庄倡导“相忘于江湖”的顺应自然。
2000多年以来,孔孟“仁义道德”居于中国文化的主流地位,以至于到了物极则反的地步,演变成为封建专制的“杀人”利器。老庄的“顺应自然”理念虽然“粉丝”无数,但历史上基本处于“非主流状态”。20世纪初,屡经改造却每况愈下的“仁义道德”进入穷途末路之际,矛盾的另一方终于等到了挺身而出、互易位置的机会。
由此,一大批年轻学者以“新文化”代表的身份跃上历史舞台。东渐的西学,则起到了激发、促进的作用。整整100年,这项文化工程已基本完成。
外来的东西要主动消化
解放周末:明年即将迎来五四运动100周年。纪念五四运动,可以引入怎样的新视角?
周山:五四运动的导火线是“弱国无外交”,国土主权沦落到列强手中。上街游行的是大中学生,主脑则是一些思想成熟且有爱国热情的校长、教授。在签署丧权辱国的条约前夕,爆发这样一场运动,展示了中华民族的血性。反帝是主线,顺藤摸瓜很容易找到积弱受辱的根源,接踵而来的反封建也就顺理成章了。
遗憾的是,后来一些人无视五四运动的特定历史环境,竟对这场救亡图存的爱国运动发表所谓的异议。有“国学大师”甚至抱怨,五四运动“造成了对传统文化的破坏”。这样的视角,是不应该引入的。
对五四运动的评价,在不同的政治气候条件下会产生波动。从文化角度来看,五四运动既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结果,也是新文化运动的延续与展开。从此,新文化运动由文化界走向广大劳动大众,中国文化重心的现代转移这项工程也就得以全面铺开。
解放周末:五四运动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得到广泛传播。这被认为是第二次“西学东渐”的重要成果。请问,此次“西学东渐”从何开始,又是怎样发展演变的?
周山:第二次“西学东渐”,始于清末的洋务运动。鸦片战争后,清政府深感落后挨打,便派出一些年轻人出国学习西方科技。这些人学成归国,不仅带回先进科技,而且带来人文科学。
严复是一个杰出的代表。他出国学习海军驾驶,归国后则以译介西方人文科学为主。他的译著《天演论》,以达尔文进化论中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警世,呼唤世人自强图存;译著《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系统介绍西方演绎逻辑;译著《原富》《法意》《社会通论》等,为全方位的“西学东渐”开了好头。新文化运动前夕,他还先后受聘为复旦大学、北京大学的校长。诸多新文化运动的发动者,都曾受其影响。
解放周末:第一次“西学东渐”指的又是哪段经历?
周山:第一次“西学东渐”发生在明末,主要发生地在长江下游的上海、南京。那时的西学,主要由西方传教士传入,并由他们选择中国学者进行教学,学成后再合作翻译西学。西方传教士有利玛窦、郭居静、罗如望、熊三拔、傅汎际等,中国学者有徐光启、李之藻等。翻译的西学,大多为数学、天文学、地理学、水利学等科技类知识,如徐光启、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测量法义》。这里面,只有一部著作跨出了纯科技的门槛,那就是李之藻、傅汎际合译的《名理探》。这是一部介绍西方演绎逻辑的教材,可惜只译了其中的概念部分。
徐光启、李之藻都是具有进士学历的官场中人,所以第一次“西学东渐”主要局限于中国的上层社会,且所译西学较为“艰涩”。因此,这一次的“西学东渐”,并没有在古老中国产生普遍影响,不久就悄然落幕了。
解放周末:比较两次中西交融,可以得到什么启发?
周山:简要地说,第一次“西学东渐”是主动送上门的西学,并且是传教士送过来的,所以有明显的局限性;第二次“西学东渐”是国人主动走出国门取回来的,是根据自己需要选来的西学,因而能够得到国人的接受,也在实践中取得了比较理想的效果。就此而言,外来的东西一定要经过认真选择和主动消化。
树立文化自信,是时下的一个热门话题。如何走出“学徒期”,真正树立文化自信,关键在于能否真正认清楚自己的文化,了解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价值和现代价值。中国传统文化,有精华也有糟粕。拿自己的优秀文化与他人交流,就会充满自信;分不清自己文化中的优劣便对外交流,则难免心虚。我们一定要准确把握和科学提炼传统文化中真正优秀的、符合时代发展的内容向世界展示,进而推动当代“新文化”的建构。
以柔克刚是应对时局良方
解放周末:您凭借《中国逻辑史论》,曾获得第一届金岳霖学术奖。但提起金岳霖,不少人最先想到的不是“哲学泰斗”而是“一代情痴”。
周山:我没能来得及与金岳霖先生见面,但与他的学生有交往。从这些比我年长的同行那里,不仅了解到金岳霖先生做学问的事迹,而且听说了一些金岳霖先生的生活故事。他用情专一的恋爱观,我很欣赏;他的学问之深,我很钦佩。在给学生讲中国逻辑史时,当然要讲金岳霖先生是将西方现代逻辑系统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由此,他也就成为第二次“西学东渐”的代表性人物。
解放周末:您曾主编《中国学术思想史》,对子学、经学、心学、朴学等都有涉猎。请问,中国历史上的各种学派、思潮,您最想推介的是哪个?
周山:不甘寂寞是学术界的一大特点,刮一阵风、涌一些潮也是常态。总的来看,中国历史上学术思潮涌动不断,可归纳为八大思潮。其中,我最看重先秦的子学思潮。在百家争鸣的子学思潮中,尤为想请大家了解的是老庄学派。老子的绝圣弃智、无为而治、小国寡民与“相忘于江湖”关联,令人向往;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万物”的神思和胸怀,是值得孜孜以求的境界。
解放周末:随着外在形势的变化,各种挑战越来越多,老庄那种淡泊宁静的姿态似乎难以维持。从《周易》研究的角度来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周山: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既有基本元素,也有总体精神。中国人既有作为个体存在的基本品性,也有作为一个民族存在的总体精神。我认为,中国的文化精神,就是《周易》的《乾》《坤》两卦所表达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自强不息是天之道,厚德载物是地之道。
以自强不息的发展过程而言,我们正处在发展初级阶段。正如《乾》卦所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一方面,要发奋图强提升自己;一方面,要惕然自警,做好各项防范预备。这样,才能在错综复杂的局势面前不致有失。
以厚德载物的发展过程而言,我们刚刚进入积累厚德的初级阶段。“含章可贞”,大智若愚,是合宜的行为方式。“弱者道之用”,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或许是应对当下世界时局的一剂良方。
记者 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