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可聆听、可阅读、可亲近的城市

——陈圣来研究员在上海图书馆的演讲

　  作者：陈圣来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家高端智库资深研究员，国家对外文化交流研究基地主任，上海国际文化学会会长，复旦大学、西南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等兼职教授，创建东方广播电台并任台长、总编辑，创建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中心并任总裁。

　　城市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一定水平后的产物，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城市的本质特征体现为聚集功能、多元功能和创造功能。城市是人类的栖息之地、世俗之地和文化之地。现在，全世界一半以上的人口都生活在城市，向城市聚集这种趋势有增无减，而且呈加速度推进。

　　在中国，2019年末城镇常住人口84843万人，占总人口比重为60.60%，这是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首次超过60%。美国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瑟夫·斯蒂格利茨曾说：“21世纪对世界影响最大的两件事情，就是人类科技的发展和中国的城市化。”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人们对城市有了更高诉求：不仅可居住，而且可聆听、可阅读、可亲近。这次演讲，主要想围绕“重塑可聆听的可阅读的可亲近的城市”主题，谈谈为什么有些城市过目即忘，有些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事实上，可聆听、可阅读、可亲近三者之间并非孤立。它们往往彼此交融，构筑起城市这个生命体的丰富肌理。有这么一句流行的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那么，有哪些值得看呢？希望这次演讲能给大家带来一些启示。

　　每一幢建筑犹如“悦动”的音符，每一个街区就是乐章的织体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闻名世界的巴黎圣母院就曾被大文豪雨果誉为“石头的交响曲”。推而广之，由各种不同的建筑汇聚的城市就像是一部宏大巨制、波澜壮阔的辉煌乐章。其间，既有疾风骤雨、飞瀑轰鸣，也有春风荡漾、细溪柔婉。

　　在这样的恢宏乐章里，每一幢建筑犹如乐章的音符，每一个街区就是乐章的织体（音乐的结构形式之一，通常分为单声或单音、主调、复调、和声或混合等织体）。行走在城市的建筑中，仿佛是在聆听不同的乐章。

　　我走过世界上的许多城市。现在让我回忆起这些城市，往往首先会想起它们的代表性建筑。这些代表性建筑一般是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大多以文化设施为主。

　　比如，悉尼大桥旁的悉尼歌剧院，是跟贝壳一样洁白的歌剧院，已被广泛视为悉尼乃至澳大利亚的标志性建筑；提起纽约，很多人会想起大都会歌剧院，这是全球音乐的最高殿堂之一。

　　又如，提起巴黎，很多人第一时间会想到埃菲尔铁塔或巴黎圣母院。巴黎是“文化之都”，文化遗存太丰富了。其中，巴黎歌剧院同样值得一提。这座美轮美奂的音乐殿堂是巴黎市中心的一颗璀璨明珠，是欧洲折中主义的代表建筑，融合了巴洛克、洛可可、古典主义等建筑风格。音乐剧四大名剧之一《剧院魅影》，其表现的原型场景就是巴黎歌剧院。这座歌剧院因为装饰极其豪华，还被誉为“巴黎的首饰盒”。

　　此外，提起米兰，不少人可能会想起斯卡拉歌剧院。它不仅是一座华美的大歌剧院，甚至是意大利歌剧乃至意大利音乐的象征。1943年，欧洲大地炮火连天，斯卡拉歌剧院在空袭中严重受损。1946年，完全按原样修复的大歌剧院重新矗立在世人面前。作为米兰战后最早得以重建的建筑之一，斯卡拉歌剧院寄托了意大利民族复兴的希望。

　　据报道，上海大歌剧院在浦东世博园区已经正式动工开建。它的外形宛如一把洁白的、徐徐打开的中国传统折扇，非常有中华文化特色。相信它一定会成为上海的又一标志性建筑……

　　其实，除了歌剧院，城市中的其他建筑也都能以各自的风采和功能，为城市建筑交响曲增添美妙音符。当然，这些音符需要在音乐织体中“悦动”。对城市而言，由建筑勾连的街区就是乐章的织体。

　　这里，首先让我想到的是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目录的交河古城，它曾是古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交河，顾名思义就是两条河流交合汇聚之处。最早的时候，交河垂柳依依、绿波漾漾，是一座富庶美丽的城市。然而，随着战祸的绵延、地质的变化、河流的干涸，这座古城逐渐衰败荒芜。

　　如今，它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是我国最为完整的汉代城市遗址，也是世界上研究古代城市的著名标本。漫步在城墟中央的南北通衢上，看着两边官署区、民宅区、商业区和寺院区，依然有一种震撼灵魂的感觉，令人身心肃穆。

　　意大利的庞贝也是一座值得研究的城市。这座2000年前因火山爆发而被瞬间吞没的城市，1000年前重新显现在世人面前，成为世界上保存最好、最完整的城市活化石。

　　面对这片如此规模的人类遗址，我们不难理解歌德这位大文豪留下来的一段精辟话语：“在世界上发生的诸多灾难中，还从未有过任何灾难像庞贝一样，它带给后人的是如此巨大的愉悦。”

　　有人认为，这段话冷酷得不近情理。2万条生命活活地被吞灭了，怎能用“愉悦”来形容？其实，歌德想要表达的应该是另外一层意思：随着时间推延，生命丧失的伤痛将淡化与弥合，而完整保存这一人类居住史、生活史遗迹所产生的价值将是永恒的。

　　毕竟，如若没有大自然特有的尘封，2000年前原生态的城市轮廓及生活形态、生活方式就只能通过残留的文字记载而片鳞半爪地被保留下来。现在因祸得福，一座城池、一段历史、一个真实的生活状态被原封不动、本真还原地保留下来，生动再现了人类文明史上的“此时此地”，真是不可多得、不可寻觅、不可复制。

　　更可贵的是，庞贝古城还保留了人的气息，有市民生活的印痕。走在庞贝古城，可以看到残留的各种店号、商号。这些依稀可辨的店铺招牌，正在诉说这座城市的繁荣。拐进小屋，还可见灶台、柜台、陶罐，刚刮下的鱼鳞、新鲜出炉的面包散放在桌上，甚至还能看到饭馆的营业收入——钱柜里有683枚古罗马钱币。

　　望着残留的文字壁画，抚摸陶罐、灶具，我们可以体会到什么是生活的细碎与温柔，可以从乐章的织体里隐约聆听到穿越时空、令人回肠百转的旋律。

　　城市之所以伟大和精彩，离不开一代代人对文化遗产的呵护

　　城市的阅读在于城市的历史、城市的底蕴，更在于和城市休戚相关的人。

　　一次，我去纽约格林威茨村，接待方安排了一位特殊的向导，他对当地几乎每幢建筑都如数家珍。对方向我介绍鲍勃·迪伦抱着一把吉他走进去的小咖啡馆，一代巨星从这里开始走上音乐生涯；还介绍了美国作家爱伦·坡的寓所，以及坐落在街区的开放式的纽约大学。

　　伴随生动的故事和故事中的人，我得以细细阅读格林威茨街区的一幢幢建筑。当时就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虽然之前来过这里，却没曾真正了解这里。

　　还有一座城市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西班牙的海滨城市巴塞罗那。这个城市不仅是因为举办1992年奥运会而出名，更因为它被誉为“高迪的城市”。天才建筑家高迪将自己的才华，尽情挥洒在这座海滨城市。相关遗存有米拉公寓、巴特罗公寓、文森之家、古埃尔公园、古埃尔宫、古埃尔领地教堂、圣家族大教堂、贝列斯夸尔德塔、卡佛之家等。

　　漫步在这座城市，似乎随时能与高迪邂逅。尤其是圣家族大教堂，这座造了百余年至今还未竣工的大教堂，据说要到2026年才能竣工，这一年恰好是高迪的百年忌辰。

　　这是一座充满象征主义符号的建筑，可以说是一部用石头雕刻出的《圣经》。教堂的造型、设计、图案、雕塑、理念等，从建造之日起就一直饱受争议，但并不妨碍它成为划时代的伟大作品。教皇本笃十六世将教堂封为宗座圣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其早早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目录。

　　回到上海，建筑师邬达克对城市建筑文化也有着巨大的贡献。他的作品中没有像圣家族大教堂这样的宏大叙事，也不像高迪那样为全世界所公认。但是，上海的城市体量比巴塞罗那大。所以，尽管邬达克没有高迪那样的世界知名度，但他的广度丝毫不逊色于高迪。而且，邬达克的建筑屐痕遍布上海，成为一个时期的高度和创新的标志，这是很多建筑师不能望其项背的。

　　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邬达克是匈牙利人，也可以说是捷克人，但他也是“上海人”，他的名字和上海紧紧拴在一起。邬达克的成长、成熟，折射了上海的开放品格以及上海文化的魅力、潜力。一个城市的伟大和精彩是在一代代文化遗产的沉淀中、一代代人对文化遗产的呵护中成就的。

　　据统计，邬达克29年的旅沪生活中，留下了超过100座邬达克建筑，其数量远远超过高迪在巴塞罗那留下的建筑。其中，像国际饭店、武康大楼、大光明电影院、沐恩堂等，已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上海标志性符号，统领上海建筑文化乃至中国建筑文化几十年。上海国际饭店代表上海的高度乃至中国的高度，更是保持了多年。

　　因此，我们虽然不能说上海是邬达克的上海，但有理由说在上海处处可以看到邬达克的笔墨心血。通过一幢幢精美的建筑作品，可以更好地阅读上海这座城市。

　　评价城市魅力不仅是美学判断，也是对生活方式的文化判断

　　城市是人类的栖息之地，因此也应该是充满温情和人文气息，又是和蔼可亲的。纵观西方建筑史，从古希腊、古罗马到拜占庭，从哥特式到巴洛克、洛可可，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演变就是城市文化的嬗变，也是社会生活的见证与变革。

　　一次，我访问美国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市。该市市长等人士详细介绍了一个名为“iQuilt”的计划，主要涉及哈特福德市中心大约1.3平方公里大小的一块区域。从地图上看，这一区域就像一条迷人的、由不规则布块拼成的“被子”。

　　在全美大城市中，哈特福德的文化资产排名第14位。相关文化资产包括布什奈表演艺术中心、州议会大厦、布什奈公园、沃德沃斯雅典艺术博物馆、哈特福德舞台公司及新落成的康涅狄格科学中心，等等。它们基本上位于哈特福德市中心，彼此之间的步行时间为15分钟。

　　然而，虽然在空间布局上很紧凑，但它们之间的步行通道往往很不显眼，甚至遭到人为阻隔。“iQuilt”计划打算改变这一状况，通过强化步行通道，用人行道、自行车道等将大约45个文化机构和公共空间连接起来，继而全面打造一个由公园、广场、街道、小路等公共空间组成的“步行者网络”。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设计？设计者介绍：在19世纪和20世纪，有远见的哈特福德市民沿着两条河打造了绿色的公园，现在是时候将它们连在一起了。在近400年的历史中，哈特福德成立并照管了一系列非同寻常的文化资产，现在是时候将它们连在一起了。

　　可以说，这一计划既是一个大胆的、具有历史意义的都市更新计划，也是一个以艺术为基础的经济发展计划。其理念是，一旦人们了解哈特福德市中心有一系列有吸引力的场所可以参观，就会增加他们参观的次数和停留时间，进而带动当地经济增长、文化繁荣。

　　在具体举措中，“iQuilt”计划着重关注人的感受。比如，打造适宜步行、充满动感的街道，标明目的地方向及步行所需时间，使骑自行车、跑步和锻炼变得简单易行。又如，通过更便捷的文化互动带来更多的活力，体现哈特福德的热情好客，提高游人的舒适度，等等。

　　为此，当地还提出了一个有个性化色彩的广告语：“你想无所事事吗？那就请来哈特福德吧！”最终，这一规划获得了全美最佳城市设计方案，原因就在于它使城市变得更人性化、更可亲近。

　　进一步来看，城市的可亲度与城市的设计布局、建筑风格、交通秩序、绿化环境、文化设施、商业层次、卫生状况、公共服务等有关，但又不仅仅取决于这些物质的、有形的东西，还在于市民的文明修养、道德气度、价值追求、鉴赏水准及生活方式等。后者是城市隐逸的灵魂。

　　因此，有关城市魅力的评价不仅是美学判断，也应该是对市民生活方式的文化乃至道德判断。基于市民生活方式而形成的城市气质、城市气息，是一种历久而弥新的乡愁，足以使人陶醉一生，并产生一种难以言语的亲近感。

　　总之，尽管现代化、全球化、信息化正在冲击、解构传统的人居结构和人际关系，但人们仍然试图保持牢固的群体联系与人文信仰。我们应当相信，尽管城市有着强烈的商业追求与经济功利诉求，但“无论其表面如何有吸引力，都不能取代家庭、信念、市民文化、邻里等持久的重要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