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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下,人们需要“心理处方”

疫情之下,人们需要“心理处方”

——专访同济大学精神医学教授赵旭东

赵旭东医学博士,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附属精神卫生中心(筹)院长,附属东方医院心身医学科主任医师;健康中国行动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国家卫健委精神卫生与心理健康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副理事长。邵剑平 摄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暴发以来,每个人都在承受一场严峻的心理考验。

  向疫区逆行的白衣战士、正在经受疾病煎熬的病人、在家隔离的普通人,都不同程度地需要心理的支持与抚慰。

  赵旭东教授是我国知名的精神医学专家,他和许许多多的心理救助者们正一起努力,担当医生与科学家的“神助攻”,为“心理大考”下的人们开具一系列“心理处方”。

  只关注疫情相关新闻

  可能会陷入“思维反刍”

  ●在重大疫情面前感到紧张、恐慌是正常的现象,首先要接纳自己的恐慌。

  ●适度的应激反应是自然的,并不代表一个人心理脆弱、软弱或胆小。

  解放周末:您和您的团队近日编写了一本《抗疫·安心——大疫心理自助救援全民读本》,为什么会想到写这本书?

  赵旭东:此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初起的时候,我就从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童俊教授那里得知了一些当地的情况。他们医院有一个开设了20年的心理热线,据他们统计,通过热线求助的市民普遍出现了疑虑、焦虑、恐惧等心理。

  1月26日,我在东方医院临床心理科的微信公众号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了一些应对此次疫情的心理服务及人文关怀的关键点,阅读量达到了二十多万。1月29日,我为东方医院即将赴武汉支援的国家医疗救援队进行心理培训。在刘中民院长和孟馥书记的建议下,我们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写一本给全民阅读的心理读本。

  疫情之下,每个人都在经受心理考验,都需要“心理处方”。我们想尽可能地用通俗易懂、简明扼要的语言跟大家互动,就像聊家常那样,分别为普通大众、患者及家属、医务人员等给出一些贴合实际的建议。

  解放周末:面对此次疫情,人们目前最普遍的情绪就是担忧与恐慌。您如何看待这种情绪?

  赵旭东:在重大疫情面前感到紧张、恐慌是正常的现象,不必感到内疚或自责。有些人每天看到病例数在上升,就觉得害怕、担心,这是正常的。首先要接纳自己的恐慌,允许自己适度地恐慌。

  当人的心理承受较大压力时,情绪、思维、行为都会有所反应,我们的身体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相应的变化,这些都是生存本能所驱使的“应激反应”。适度的应激反应可以使我们更好地保护自己,但如果反应过激,就会带来心理问题。

  解放周末:“应激反应”也有两面性。

  赵旭东:对。首先在情绪方面,应激反应积极的一面是使人的情绪体验会更加敏锐,但压力过大或持续时间过长时,就会导致紧张、恐惧、愤怒、抑郁等不良情绪,严重者甚至会出现惊恐、情绪失控、哭泣、喊叫等。

  在思维方面,应激反应能使人更加警觉和集中注意力,不让危机之外的事情干扰注意力。但当压力过大时,就会使人的注意力变得狭窄,出现“选择性注意”,只关注和疫情相关的新闻,反复查询和疫情相关的信息,反复和周围人讨论疫情的危险性等,甚至可能会感到记忆力和思考能力下降。有的人会对同一个问题反复思考、犹豫不决,怎么考虑都放心不下,思想也会像食草动物那样反复咀嚼,出现“思维反刍”的情况。

  解放周末:应激反应对人的行为也会产生影响吗?

  赵旭东:应激反应会使人体调动更多的肾上腺激素,在短期内人可以更快地、积极地采取行动。但也有人会感到惴惴不安、坐立不宁。有的人会出现不由自主的重复行为,比如反复洗手、反复测体温、大量进食等。相反,也有人在过于紧张的情况下表现为发呆、动作迟钝、逃避等行为。

  解放周末:为什么有些人能够较好地处理心理压力,而有些人却难以调节?

  赵旭东:这种差异可能和每个人的遗传、先天的气质特点、大脑中神经网络的特性,甚至和成长过程中父母的抚育方式有关系。不过,当重大疫情来临时,上述种种应激反应都是自然的,并不代表一个人心理脆弱、软弱或胆小。重要的是能否尽快定下神来,找到方向,调整身体和心态,从容应对疫情。

  可将感受转化成语言文字

  有助消除我们的内心混乱

  ●适当控制自己每天接受信息的时间,减少大量信息带来的心理负担。

  ●过度焦虑,可能会出现类似被感染的症状,这在医学上属于应激性心身反应引起的疑病倾向。

  解放周末:您刚才提到了选择性注意。只关注和疫情相关的新闻,反复查询和疫情相关的信息,是当下非常普遍的现象。很多人越是看新闻越是紧张,越是焦虑。

  赵旭东:我建议可以适当控制自己每天接受信息的时间,减少大量信息带来的心理负担。要学会甄别、选择权威的信息源,不道听途说,减少杂音。越是在关键时刻,越要独立思考,面对海量的信息,不要被网络上的不实传言所影响。如果觉得焦虑不安、疑惑倦怠,不妨暂时放下手机。

  解放周末:随着疫情的持续,还有哪些方法可以快速缓解焦虑的情绪?

  赵旭东:除了减少杂音与不良信息,还要保持一定的社会连接。温暖的社会连接可以抵御压力带来的不利影响。和家人、朋友、同事多沟通,不方便见面时,可以通过电话、微信、邮件等方式。找到让自己感到安全的人或空间,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把自己内心的感受用文字或语言表达出来,对于稳定心理状态是非常重要的。当我们的感受转化成语言、文字,被自己或自己信任的人听见、看见、理解后,我们内心的混乱感就会消失,这能够帮助我们体验到一种内心的控制感。

  虽然疫情对生活或工作都会造成一定的影响,但每天的生活中还是会有温暖、美好的时刻,有值得感恩的时刻。每天花几分钟,把这些瞬间记录下来,如一顿美餐、窗外的阳光、同事的鼓励、陌生人的帮助等,都可以写在本子上或记录在电脑上。这些文字会帮助我们去关注生活中积极、正面的部分,将来也会成为一份难得的记忆。

  另外,呼吸调整训练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尽可能缓慢、平和地呼吸,把注意力放在每一次的“呼”和“吸”的动作上。练习的次数和时间可短可长,以感觉到恢复平静和轻松为准。呼吸训练时难免会分心、走神,不用自责,只需将思维再拉回到呼吸上即可。

  解放周末:目前还有一些人正在家中进行隔离,他们比普通人更容易陷入担心与焦虑之中。您对这一人群有哪些建议?

  赵旭东:隔离期间,生活必然会失去往日的秩序,这对心理健康难免会造成隐形的影响。最重要的方法,就是尽快建立新的生活秩序。如果晚睡晚起、饮食没有规律、长时间看手机,任由自己的注意力被情绪所控制,就会加重内心的失序感。所以,隔离期间要尽可能给自己的生活制定一些“抓手”,比如每天规律作息、固定时间做半小时的运动等。这些生活中的小秩序有助于缓解绝大多数失控的情绪。

  隔离人员最担心的就是出现发热、干咳、呼吸不畅等疑似症状。但如果过于恐慌、焦虑,可能会带来神经、内分泌和免疫系统的变化,继而带给各个器官一系列变化,特别是心血管和呼吸系统。最常见的表现就是心慌,呼吸急促、不畅等,也会伴有咽部不适、咳嗽,个别人还会因过度紧张而出现低热。而一旦发现这些症状与疫情有相似处,又会产生更多的焦虑,反复确认自己是否被感染。这样的情绪又会反馈给躯体,应激激素再次被刺激升高,进而又产生一系列类似被感染的症状,这种“恶性循环”在医学上属于应激性心身反应引起的“疑病倾向”。

  解放周末:精神与躯体密不可分。

  赵旭东:是的,如果因为“心身反应”而怀疑自己被感染,那么可以尝试一下刚才所说的呼吸训练,还可以进行放松训练:握紧拳头、松开、再握紧,不停循环直至肌肉有明显放松。不妨问问自己“我在害怕什么”“有什么方式可以代替解决”“我和谁在一起最有安全感”,通过认知调整,减少过度应激反应。如果仍然无法缓解,可以拨打心理热线,寻求专业人员的帮助。

  对这三类人进行心理援助

  这是当下非常急迫的事

  ●医务人员的心身健康状况关乎整个“战役”的成败,给他们心理支持,保护好他们的战斗力,是此次疫情心理救援的核心。

  ●心理援助不是和病人耍嘴皮子,也不是简单依靠心理学上所说的共情。

  解放周末:对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患者而言,在经受疾病考验的同时,也面临着极大的精神压力,他们是否是当下最需要心理援助的人群?

  赵旭东:的确,刚刚得知患病时,病人会经历一个否认期。有的人会有一种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处在一种麻木的状态。而接下来的就是恐惧、害怕,担心家人的安危,觉得内疚等。有人表现为情绪崩溃,有人会出现语无伦次、神志不清的状态。他们很需要精神科医生给予专业的帮助。

  与此同时,目前正奋战在一线的医务人员也是非常急需心理支持的人。

  解放周末:医务人员面临着高强度的工作,他们的心理状况关乎病人的生命。

  赵旭东:可以说,他们的心身健康状况直接关乎整个“战役”的成败。为他们在高风险工作中尽量提供安全保障、人文关怀和心理支持,保护好他们的战斗力,是此次疫情心理救援的核心。

  此外还有一大批管理、安全保障、后勤服务人员等,也处在高危和高压的状态。他们需要的不是干巴巴的安慰和谈话,最重要的是给他们简单明了的信息支持,这些信息包括安全保障方面的信息,关于他们的亲人安全的信息。

  患者、医务人员、相关服务保障人员,对于这三类人的心理援助是当下非常急迫的事情。

  解放周末:现在主要有哪些人在为他们提供心理上的支持和救援?

  赵旭东:心理援助不是有些人所理解的和病人耍嘴皮子,也不是简单依靠心理学上所说的共情。目前的救援主要是由精神科医生、临床心理学工作者、社会工作者来担当的。

  各地有不少精神科医生编队进入了医疗队前往疫区,他们与一线的其他医务人员一样,也是勇敢的逆行者。湖北当地还有一大批精神科医生正奋战在抗疫前线,他们既要保护所收治的精神疾病患者,还要深入隔离病房中给病人进行会诊,压力非常大。而全国各大相关的学会、学术机构,比如中华医学会精神科分会、心身医学分会,中国医师协会精神科医师分会等都在努力地在后方为“前线”的医生想办法,同时也在为更广大的人群提供心理咨询。

  年初一,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心理学注册系统的成员们就行动起来了,这个注册系统里有一批非常资深的精神科专家、心理学家,其中有很多人都经历过非典和汶川大地震的心理救援。我们一直在通过互联网对全国的心理督导师进行再督导。

  解放周末:心理督导是指什么?

  赵旭东:督导师简单来说就是可以对其他心理治疗师、心理咨询师进行指导的资深人员。我们从年初二起,动员了两百多位督导师,把全国各地的心理咨询热线所接到的问题进行汇总、分类,讨论目前最急迫的心理问题。大家在讨论这些问题的同时,也在帮助求助者们找口罩等防护物资,帮助病人求医问药、联系社区、联系慈善机构等,给予他们切实帮助。

  解放周末:心理救援与社会工作也是密不可分的。

  赵旭东:是的,国际上有一个术语叫“心理社会救援”。心理救援要给人提供安全感、归属感,起到社会黏合剂的作用,建立社会支持的网络。

  重要的是让人感受到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心理救援者要争取做医护及科技人员的“神助攻”,尽力让整个社会能够团结一致、众志成城。

  ●在疾病与灾难面前,很多人的社会情感被激发出来,爱心、同情心、同理心得到升华。

  解放周末:在突发的重大灾难中,心理救援与身体救助治疗是否同样重要?

  赵旭东:是的,灾害及其他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发生后,为各种人群和个体提供心理援助和社会支持是非常必要的。一些发达国家尤其重视抢险救灾、防治疫病中的心理服务。

  我国从上世纪90年代启动了灾难心理救援。2003年抗击非典的时候,心理救援首次大规模进入公众视野,成为重大事件应急机制的组成部分。一大批精神科医生奋战在封闭病房,为患者抚平内心的创伤。

  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有数千名心理救援者进入灾区,其中包括精神科医生、有组织的心理学者和许多自行前往的志愿者。国际上有很多研究认为,大地震等灾难发生后灾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病率会达到10%以上。但汶川大地震过后,我们国家很多研究团队经过多年的随访,发现灾民应激障碍的患病率都在5%左右,当时的心理救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对于此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最根本的还是要在生物医学领域战胜、控制病毒。目前社会的恐慌与人们的不安,归根到底都与疾病能不能被科学技术所战胜密切相关。进行心理救援并不是要唱主角,而是要争取做医护及科技人员的“神助攻”,尽力让整个社会能够团结一致、众志成城。

  解放周末:非典、汶川大地震时的心理救援对此次的疫情有哪些值得鉴的经验?

  赵旭东:在应对非典的时候,我们就意识到病毒感染并不是纯粹的生物学课题,在临床医学、基础医学方面攻坚克难的同时,还要把人作为活生生的个体来对待,要采用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来战胜疫情。

  此次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已经击倒数万人,还有很多人对病毒感到恐惧、缺乏安全感、缺乏确定性,个别人甚至还出现了愤怒、精神崩溃、敌对攻击的情绪,这都是疫情防控的重要部分。

  汶川大地震发生后,赶赴灾区的志愿者非常多,但缺乏协同与有序的管理。这次,很多非医学背景的心理工作者不能赶到疫情最严重的湖北去,心理救援的难度更大。但在国家卫健委等部门的领导下,救援工作的开展与过去相比更有组织,也更加规范了。

  汶川大地震的经验也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在不恰当的时候催着病人回忆创伤的经历。如果对着方舱医院的病人问“你痛不痛”“你亲人不在身边你怎么想的”,这都没什么很大的用处。病人与外界隔离,此时除了治疗外,他们最渴望的就是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心理救援要给予他们的是一种抱团取暖的感觉,要告诉病人国家已经采取了怎样的措施,医生和科研人员正在进行怎样的努力,给他们信心与温暖。

  解放周末:心理学上有一种“灾难后成长”的说法,每个人都会在应对灾难的过程中获得内心的成长吗?

  赵旭东:人类是在与疾病的对抗中,在各种磨难中不断进化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克服困难、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成熟起来的。在疾病与灾难面前,很多人的社会情感被激发出来,爱心、同情心、同理心得到升华,经验、勇气、智慧得到提高,这都是积极的心理变化。尽管此刻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在经受考验,但要相信人的心理是有弹性的,压扁了还可以再跳起来。希望大多数人都能在这一过程中得到锤炼,并且依然可以用积极的情感面对生活,不断体会爱的意义,增强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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