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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聚人们所有的美好祝愿

凝聚人们所有的美好祝愿

——专访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陈勤建

  这个庚子春节不同往常。
  没有外出,没有聚餐,宅在家里,相伴家人,这样的春节,成了许多人记忆中年味最淡的一个年。
  而在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陈勤建看来,在某种程度上,这反而提醒了人们什么是传统年节原有的精神旨趣。“年把大家聚在一起,联结情感,祈愿平安,期盼幸福。年凝聚了人们对生活、对生命的所有的美好祝愿。”

  陈勤建1948年出生,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文艺学、民俗学博士生导师,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协会副会长,上海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民俗学会原副会长。

       过程里的仪式感,就是年味

  解放周末:今年春节正逢特殊时期,您是怎么过年的?
  陈勤建:今年虽然特殊,但除夕夜我也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一家人吃了团圆饭。春节期间,除了关心新闻,我就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摆弄摆弄家中的几盆年花。
  解放周末:作为民俗学家,您往年是怎么过年的,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陈勤建:我们家有一个原则——绝对不到饭店吃年夜饭。“团圆饭”,顾名思义就应该在家里团圆。这么多不相识的人在饭店里聚餐,感觉没有年的味道,这和传统节俗的情感需求是有差异的。
  解放周末:一定要在家吃团圆饭,这和您从小经历的过年风俗有关吗?
  陈勤建:确实。我小时候生活在浦东三林塘古镇,传统的古镇民俗生活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年过年,我家都是按照传统自己准备的,我跟在外婆后头一起操办。
  解放周末:一般从什么时候开始操办?
  陈勤建:其实,刚过完年就开始为下一个年作准备了。因为年一过完就春天了,我们养小鸡养小鸭,为的就是来年过年前宰鸡宰鸭。春天耕种时,也会考虑到过年时的食物。外婆家自留地的边边角角都种上了豆:红豆、米赤、芸豆、黄豆、花生……到了秋天,一茬一茬的豆收割下来,放进浦东人所说的“甏”里,再搁点石灰进去,让它不容易受潮。腊八前一天,把甏拎出来,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再添上红枣、桂圆等,总共八样食材,熬煮成腊八粥。吃过腊八粥,算是正式进入“过年时间”了。
  我记得,那时候过年前总是很忙。我跟着外婆到镇上置办各种年货,海鱼、猪头、木耳、金针菇……南北干货、小吃零食样样都要购齐。光是糯米就要浸三天,每天要换水,第四天开始舂米,非常费体力。舂完米后,要接着筛粉。筛子分细孔和粗孔的,细孔筛下来的糯米粉用来做圆子,粗孔筛下来的糯米粉用来蒸糕。
  年越临近,人越忙。到了廿三就要祭灶,廿四要大扫除,廿六割猪肉,廿七杀只鸡……就这样一直忙活到年三十晚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坐一起,终于可以热热闹闹地品尝美食了。
  解放周末:中国传统年节的许多活动都是围绕着“吃”展开的。过去,动手做一些有特色、有讲究的吃食,是年节非常重要的仪式过程。但现在人们的物质水平提高了,“吃”这件事变得简单、方便了,形式也更多样了。您为何还要强调自己操持年夜饭?
陈勤建:过年时要自己动手准备年夜饭,但它的目的,归根结底不是为了吃。过程中的制作、分享、收获的每一个步骤,是心灵上一种过年的文化体验。这种过程里的仪式感,就是年味。
  如果仅仅以“一群人吃吃喝喝”为最终目的,在物质丰富的当代中国,又有哪一样菜是平时吃不到的呢?上餐馆的结果,就是曲终人散后,仍然找不到过年的特别感受。大家一起动手准备一桌年夜饭,让家人们在家里分享,这样的年不是为了“吃”,而是真正为了“过”。

       民俗就是一种“生活相”

  解放周末:中国有非常发达的饮食文化,怎么吃才能吃出文化味?
  陈勤建:我举个例子吧。我在担任华东师大对外汉语系主任时,有一年,法国里昂大学的十几位研究生前来学习中国语言和文化。当时正临近春节,系里同事知道我常常下厨,便安排他们到我家过年,感受一下中国传统文化。
  我按照上海人的传统习俗做了精心准备。除夕那天晚上,客人一进门,就端上元宝茶。为什么叫“元宝茶”?我指给他们看:每个碗里两只青橄榄,两头尖尖,形似元宝。元宝茶既讨口彩,还能去腻消食,在江南农村一带很流行。而且,青橄榄谐音“请过来”,招待远道而来的外国朋友,最恰当不过了。
  等到正式开席,每道菜端上桌时,我都要讲解一番:“节节高”是竹笋,“金如意”是黄豆芽,“玉如意”是绿豆芽,“好彩(菜)头”是大白菜……
  解放周末:都是十分常见的食材,但经您这么一说,立马“身价不凡”了。
  陈勤建:中国人总是追求美好幸福、祈望吉祥平安的,过年期间,这种文化心理更是达到了顶峰。这些蔬菜虽然平常,但是有好彩头的“加持”,又是用“素菜荤做”的方法烹饪的,很快就被大家抢光了。
  接下来上桌的是八宝鸭、冻肉、八宝饭等菜肴。仅仅那三只八宝鸭,我就准备了三天。烧八宝鸭一定要选用小只的、长条形的麻鸭,洗净后在下腹部开口,塞进火腿、香菇等八样食材,缝合起来,慢慢熬煮。冻肉也需要准备三天,像范成大《祭灶词》里写的那样,一道道工序非常复杂。这几道“硬菜”非常受欢迎,被法国学生一扫而光,不夸张地说,连鸭骨头都没剩下。
  这顿年夜饭,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饭后,我教法国学生做汤圆,我先给他们做示范,包了几个便到厨房去了。七八分钟后,我回到客厅一看,傻了眼——法国学生做的汤圆没一个是圆的:有长方形的、正方形的、三角形的;有人捏了一匹马,还有人捏成凯旋门的形状。我脱口而出:错了!错了!
  学生们问:我们把馅都包进去了啊,错在哪儿?我说:要做成圆的。他们反问:为什么一定要做成圆的?我向他们解释:中国人盼望团圆,圆象征家庭圆满幸福。他们说:圆圆的一不小心就滚下来了,不稳定。三角形才稳固,也可以象征家庭稳定幸福啊!
  解放周末:对汤圆的不同理解折射出中西方思维的不同。
  陈勤建:是的。我马上反应过来:法国学生的创造性思维让人惊叹,但他们对中国人对圆的特殊情感不了解。我们许多传统节日饮食都是圆形的,不仅仅是汤圆,青团、月饼等都是圆的。为什么?我就从汤圆说起,向他们讲述了中国人对圆的特殊情感,讲到了中华文化中的“崇圆”基因,它的形成是中国古代先民在长期的稻作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对鸟的崇信、对鸟卵的崇信的滥觞,归根结底是一种生命崇拜、生殖崇拜。我这样一解释,法国学生开始频频点头,连声说“很有意思”。
  解放周末:从小小的汤圆展开了一堂民俗学课。
  陈勤建:民俗是一种传统的民间风俗,它本来就是一种“生活相”,而且是具有传承性的生活文化。中华文化中的许多元素,都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流传、传播。哪怕我们不关注它,它也在时时刻刻地流淌着。如果我们关注它,并且追根溯源,上升到民俗学的范畴来认识它、解析它,就能获得文化层面上的滋养和启发。

       一个个仪式,指向中国人的文化情怀

  解放周末:足不出户,除了吃,我们还能通过哪些方式感受传统年节中的情感与趣味?
  陈勤建:曾经有一个摄制组问我:江南过年有什么特色活动和北方不同。我建议他们到昆山看看,那里还有传统的春节祭祖活动。
  敬祖、祭祖,是中国许多地方家庭过年时的一大仪式。为什么要在这个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里祭祖?它体现的正是人们对祖先的敬畏感、神圣感。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祖先,中国人把自己的国家称为“祖国”,祖国就是祖先们共同居住的地方。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无数小家聚合而成大家,无数大家聚合而成国家。祭祖仪式传递出的就是人们对小家—大家—国家的热爱和感恩,它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维系着上下五千年的文明血脉。
  解放周末:年味的浓郁,需要通过这样一个个或庄重或喜庆的仪式来营造。而一个个仪式,也都指向中国人特有的某种文化情怀。
  陈勤建:对。今天我们熟悉的传统年俗,可能只有逛庙会、贴春联、赏花灯等少数几种。实际上,传统年节中有许多内涵丰富的仪式和活动。清代顾禄撰写的《清嘉录》记载,从腊月初跳灶王、跳钟馗、腊八粥、年糕、冷肉、送历本、叫火烛开始,到叛花、节帐、小年夜、大年夜,从十二月月朔起至除夕夜,一共有46项活动。正月元日起又有行春、打春、拜春、拜牌……走三桥、放烟火、闹元宵、打灯谜、三官素、接坑三姑娘、百草灵、验水表、灯节,至正月十五止共41项。也就是说,春节前后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平均每天有两项年俗活动,其中有许多是在家庭内部举行的。
  这些年俗活动中,充满了我们民族特有的生活情趣与智慧。比如喝屠苏酒。“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安石《元日》里提到的屠苏,就是古人饮的岁酒。据说,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发明的。每年除夕,人们将药囊丢到井中,到元日取出水来放在酒樽中,全家人一起喝下,新的一年里就不怕生病了。
  值得一提的是,喝屠苏酒不仅有讲究,这讲究里还蕴藏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梁朝人宗懔的《荆楚岁时记》里记载:“岁饮屠苏,先幼后长。为幼者贺岁,长者祝寿。”苏辙诗云:“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饮屠苏酒,要一家人中年纪最小的先喝——小孩过年增岁,要祝贺他;而老年人过年则是生命又延长了一岁,拖点时间后面喝,含有祝老人长寿的意思。
  解放周末:在全民抗击疫情的当下,更能感受到祈盼健康平安是中国人长久以来共同的心愿。可惜的是,这项蕴藏着美好祝愿和传统美德的传统活动,如今已经非常少见了。您刚才提到年俗活动共有80余项,流传下来的也不多。
  陈勤建:是的。有人认为,现在已经进入21世纪信息化时代了,这些农业文明时代遗留下来的节俗也该淘汰了。但在那些被我们逐渐抛弃的新年习俗中,有我们过去生活中存在的“生活相”“生活场”“生活流”。这些表面上似乎与现代生活相悖的节俗深处,蕴含着我们的先辈为更好地生存发展、除旧迎新,而萌生的对天地、自然万物敬畏敬仰的文化生命。我觉得,还是应该保留那些继承和传递着我们中国人几千年来的生活理念和精神诉求,同时能够和现代生活相衔接的宝贵民俗。

       一条纽带将我们联结在一起

  解放周末:事实上,多年前您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和许多民俗学专家一道大声疾呼,要保护年俗,“保卫春节”。
  陈勤建:那是2006年12月,国内外一批民俗学者集聚中山大学,召开学术研讨会。我们就春节的地方性差异、民族文化认同、保护和发展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讨,联合发表了《保护原生态年俗广州宣言》。
  当时,传统年俗一方面受到西方“洋节”的冲击,一方面商业元素越来越多,年味变淡,甚至变了味。我们有了五星级酒店山珍海味的“全家宴”套餐,却没有了传统除夕年夜饭家人团聚、热气腾腾的氛围;我们有了春节联欢晚会,却少了除夕守岁的热闹欢乐;我们有了电话拜年、短信祝福,却没有了面对面迎送揖拜、觥筹交错的温暖温馨。过年正在丧失它原有的精神旨趣。
  而也正在那时,中国传统的春节及其他节日刚刚列入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许多观念亟待我们厘清,许多问题需要着手解决。比如,该如何保护?保护者是谁?显然,仅仅靠一两个政府部门、机构来保护是远远不够的。传统年俗要保护到各个地方,甚至每家每户。
  解放周末: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系统工程,该从哪里入手?
  陈勤建:首先要让大家对春节有正确的认识。比如,春节是什么?我们为什么需要春节?春节在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长河中曾经处于什么样的位置,现在还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在我看来,传统节日首先体现了中华民族对天地物候变迁等自然规律的独特认知。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是怎么来的?不是我们的祖先在原始生活中胡思乱想出来的,而是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中,对宇宙生命与人体生命节律交织产生的心灵感悟和文化展演。传统节日的形成是和我国独特的地理气候环境相对应的,我们对自然规律的认知,以传统节日这样一种生活文化的形式表现了出来,体现了中华民族对人类和万物生命一体化意识的独特理解和深切体验。
  另外,传统节俗中保留了先民们的许多生活智慧。比如除夕前大扫除、端午节要挂菖蒲等习俗,都是先民们在与大自然的长期共存斗争中总结形成的有效的自我保护方法,积淀了深厚的民族智慧。它是一个地区、一个民族标志性、传承性的知识文化,也是全人类珍贵的生存智慧和文化财富。
  解放周末:对于今天的社会来说,传统节日的最大意义和作用又在哪里?
  陈勤建:传统节日是一个族群的文化标记。它体现了一个族群的自我认知,也是族群文化身份、民族精神的重要象征。我们欢庆同一个春节、元宵,我们度过同一个清明、端午,无形之间,有一条纽带将我们牢牢地联结在一起,我们由此意识到,我们是一个生活文化共同体、一个文化生命共同体。这一点非常重要。
  通过传统节日这一载体,可以沟通代与代之间、一个历史阶段与另外一个历史阶段之间的连续性和同一性,为增强民族凝聚力奠定基石。所以说,保护、传承中国传统节日这一悠久的文化遗产,对于确立我国民众文化身份,树立文化自信,加强文化认同,形成文化强国的文化号召力和凝聚力有着重要作用。

       历史已经证明年俗的生命力

  解放周末:但显然,完全恢复过去的年俗场景已经并无可能。
  陈勤建:当然,一个社会的现代化节庆,不能完全沿袭旧俗,只能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选择,进行创造性改造。哪些可以保留、哪些应该淘汰,应该让老百姓自己去选择、去实践,在还原年俗生活风貌的同时,塑造可持续发展的年俗生活样式。
  解放周末:民俗原本就起源于民间、流传于民间。
  陈勤建:是的。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梳理:从历史上挖掘年俗“生活相”,在当地营造年俗“生活场”,在现代恢复年俗“生活流”。对于具体的年俗活动,我们说明它的意义,介绍实践、保护它的方法。至于它怎么流传、能不能流传,要让民众在自己的生活中选择。
  前几年,我组织学生编撰了一套丛书《三林塘时光》。我们把过去三林塘古镇一年四季里的日常生活、文化生活一点一滴串联起来,介绍了本地传统节日和仪典活动的许多细节。现在许多三林塘人家都有一本。一些年过六旬的当地人,原本已经记不清祭祖该怎么祭了,看了这本书后觉得很有意义,就照着书上的记载,在家里恢复了祭祖仪式。
  我听到消息后很高兴。在编辑这套书的时候,我没想过要求恢复这样的年俗活动。但是人们因此而了解了它,自发自愿地恢复了这一传统,这就是年俗的回归。
  解放周末:您觉得,经过这些年来方方面面的努力,近年来的“年味”是否浓郁了一些?
  陈勤建:我感觉年俗确实在慢慢复苏中。老百姓们越来越有“把年过好”“过一个有文化、有意义的年”的意识。事实上,我也始终相信传统年俗的生命力,它经历几千年的传承,不会被轻易破坏、消失。因为这是历史早已经证明了的。
  早在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宣布改用阳历。但在民间,还是习惯沿用旧历。19世纪二三十年代,国民政府一直在加快历法改革的进度,下令旧历年国民政府各机关禁止放假过年,年假只在元旦时放,并在此时辞旧迎新。在当时这些官员看来,又不是不允许大家过节,不就是挪个日子,有什么要紧?但是,老百姓并不买账。有人在报上写了一副对联:“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
  公历1月15日是国民政府规定的元宵节。但是,从1931年到1933年,每年的公历1月15日依次是农历十一月廿六、农历腊八、农历腊月廿日,天上的月亮要么还只是一道月牙,要么缺了一个角。月亮都没圆,怎么挂灯闹元宵?结果,那一天,除了政府机关门口挂几盏彩灯庆“元宵”以外,街上冷冷清清的,丝毫没有过年的气氛。直到正月十五,市民自发点灯祈福,家家户户火树银花,城里才有了元宵节的味。
  所以你看,不仅仅是最近几年,近代以来,传统民俗一直在经受社会历史变革所带来的冲击与挑战,但是依然绵延不绝。就是因为它蕴含着巨大的文化力量,和人们对美好未来的强烈期盼,始终支撑着我国民众的生活、发展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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