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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化怎样讲求“道通为一”

——王蒙在上海图书馆的演讲

       思想者小传

王蒙 作家、学者,原文化部部长,著有《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

中华文化有一个说法“道通为一”,出自《庄子·齐物论》:“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費怪,道通为一。”莛是田间细小的草茎,楹是盖房的柱子,虽然二者大小差异很大,实际上却是相通而浑一的;“厉”长得很丑陋,西施却很美丽,但二者本质上也是相通的。也就是说,世界各种事物表面上看着区别很大,但它们的根本性质、根本法则、根本特色是相通的。

这里,先提醒各位注意三个字:

第一个是“道”。“道”是中国传统文化孜孜以求的一个终极概念,是最高大上的概念,是决定一切的概念,是最高的价值标准。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说明“道”在价值上属于顶峰,而且还是规范和法则的最高概念。

正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还是世界的本原,是无所不包容的。“天”可能是经过盘古之手才出现的,经过女娲修补后才完成的,但天道是先验的,无天之前就有天道。有了天道,才有了天;有了一,有了二与三,即有了“多”。

第二个字是“通”。中国人讲究打通,这件事情和那件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关系,是因为你的认识水平、智慧水平不够。如果你的水准高,那么就把它打通了。“通”就是互文、互补、交流、互动、互相转化,当然也包含差异、矛盾、斗争。打通就是整合,就是成功,就是理顺,就是和谐与平衡,就是逐渐通向天下大同。

第三个字是“一”。中国人认为,世界上总有一个最根本的、最重要的关键。庄子称之为“道枢”,抓住它就无往而不胜。孟子说“天下定于一”,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老子说得更详细,他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不仅封侯封王的人得了“一”,可以为天下树立原则与标准,而且看到了“一”,也要看到“多”,要看到“一”与“多”的转换,进而“一通百通”。

传统上主要强调“文政合一”与“天人合一”

中华传统文化中是如何体现“道通为一”的?在我看来,主要是两个“合一”。

第一个是文化与为政的统一,即“文政合一”。

“为”就是“行”,我们现在叫行政,古人叫为政。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孔子认为,用行政来引领,用刑罚来规范,老百姓可以不去做坏事,但他们并不认为做坏事有什么可耻的。

这也就是说,他们的思想认识尚达不到自我反思的高度。因此,这样的方法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道之以德”,即用道德来引导,让每个人都有道德涵养,再用礼来教化、整顿和规范。由此,民众不但会有羞耻之心,而且能自我控制,自觉守规矩、走正道,达到更高的品性。

对于孔孟儒学来说,为政问题是一个文化问题。某种意义上,他们在理论上的主张是文化立国。《论语》中有句名言“为政以德”,说的就是一切从德行出发,把为政和道德、文化、教化等统一起来。

另一个更重要的“合一”,就是“天人合一”。

天、地、人称之为三才,三者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呢?按照老子的说法:“人法地”,人要按照地的情况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地法天”,地要根据天时、根据季节来生长万物,产生地貌的各种变化;“天法道”,天按照规律来变动;“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不完全是现在说的自然、人文的意思,它更多是指一种状态,“道法自然”就是自然而然。

同时,号召用道德、仁爱、善良等来治理国家。孔子高度评价人的“孝悌”;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人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老子不喜欢孔子的一大堆关于美德的说法,但他对“善”也是肯定的。老子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道没有亲疏的区别,但要求你善良,要有道德。所以,不管老子还是孔孟,他们都认为人是性善的。

为什么是性善呢?他们解释,这个善是天造成的。这样,就从人性、人心引来了“天性”“天心”和“天命”。在中国人心中,天这个字特别重要。第一,它是最大的存在,天道、天理、天良……有一大批用天作定语的词;第二,它是形而上的,是终极概念,是一个概念之神;第三,天是天生的、先验的、自然而来的表现,如天才。

对于天这个概念,孔孟喜欢从道德伦理上总结,老庄则喜欢从哲学上予以总结。总的来说,天既是超人性的神性力量,又是我们整个存在的总括。天即道,道是没有名称的,既是本体,又是方法;既是精神,又是物质;既是起源,又是归宿;既至大,又至小、至微、至精;既是正面的,又是反面的。

所以,天的概念,既是哲学的概念,又是道德的概念,是通向信仰的准宗教概念。在历史小说《李自成》中,强调民心即天心。这种说法就起源于孟子“得民心者得天下”命题。

天、地、人结合起来,就形成了“天人合一”。现在大家觉得“天人合一”这个话非常好,但有人解释“天人合一”证明中国自古就爱护环境,就显得有点牵强了。“天人合一”最深刻之处在于天道、天理与人心、人性的合一。

儒、释、道合一塑造博大精深的文化共同体

“道通为一”还表现为一些主要思想流派的相通,尤其是自从汉晋以来,民间提出来的儒、释、道三家的合一。

儒、道有很多一致的地方,如在“性善”上、“仁慈”上。与孔子强调“仁”有所不同,老子强调的是“慈”,一曰俭,二曰勤,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就是爱民;“俭”就是爱惜民力;“不敢为天下先”不是说不敢创新,而指的是施政目标不要让老百姓“五迷三道”、摸不着底。

“无为而治”是老子的话,但孔子其实也把无为而治看作一个很高的标准。《论语》快要结束的时候,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意思是说:能够做到无为而治的,不就是舜吗?舜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端端正正坐在北面,向着太阳,各种事情就都有条理地展开。

老子说“太上,不知有之”,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老百姓都非常自觉,一切行为都符合公德、符合他人利益、符合社会利益,就像一个人开车完全符合交通法规,那他就根本不用考虑哪儿会有交警。

权力存在的最糟糕状态是什么呢?老子说“其次,侮之”,就是权力和被权力管制的人之间相互轻蔑。所以,老子设想了这样一种理想状况:“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事情办好了,老百姓都认为这是他们自己做的,是自然而然的。老子还有一句更深刻的话:“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这进一步强调,权力的意图应与人民的意图保持一致。

古代中国也有宗教摩擦和矛盾,但较少爆发所谓宗教战争。在民间,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各种宗教和谐共处。比如,在陕西神木县二郎山的一些寺庙中,既供奉释迦牟尼、观音菩萨,也供奉孔子,还供有三清大神、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甚至连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梁红玉夫妇也摆上了神坛。我在杭州见过一个家庙,里面不仅供奉上面这些神仙菩萨,而且连贾宝玉都供奉。为什么供奉贾宝玉?原来,贾宝玉是皇上封的文妙真人,也是半仙之体。

少林寺有“三教合一碑”,体现出嵩山佛、道、儒三教荟萃、共荣共生的繁荣。碑上说:“佛教见性”,你要学了佛,你的人性才纯洁、地道、实在;“道教保命”,你要学了道教,才能颐养天年,活得最好;“儒教明伦”,掌握儒学后才懂得伦理道德、人际关系。碑上最后说“纲常以正”,意思是指有了三教,一切就有了标准与规范。

中国的合一、统一、通为一,并不等于一切变成一样。所以,我们一面讲“通”,一面又要研究一下中华辩证思想。这个“辩证法”,欧洲有欧洲的系统,从希腊到黑格尔,但中国的辩证法更久远,而且不完全一样。

一个词是讲“相反相成”。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我们也都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以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郭沫若代表作《凤凰涅槃》是五四时期诗坛的丰碑,里面有一句话:“啊,你一切的一;啊,你一的一切”。“一”是一个,“切”是很多部分。严格来说,这个话不是郭沫若发明的,而来源于《华严经》。佛教的说法,一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一。在中国,孔孟、老庄早有类似看法,这就是辩证的“一”和“多”的关系。只有“一”才能安定,才能掌握大道;但“一”只有符合了“多”,才能变成真正的“一”。

还有一种特殊现象,就是把儒、释、道、名、法、阴阳都混合起来,化为一体。我去美国的次数较多,发现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allmixed”,所有的都混合在一起。他们认为,中国的特点是混合。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天下大道是一,但人的考虑有100种;归宿是一,但道路途径有很多,关键是一而生多、多而归一。诸如混沌、混一、浑一、太一、归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说法,都在强调“道通为一”。

北魏时期由于佛教盛行,出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主张。到了唐代,这种主张为很多人所接受。合一混一的主张,一方面养成了学理上的马马虎虎、不求甚解甚至不讲求准确性、严谨性的毛病,另一方面也解放了人的头脑,扩大了学派成员的选择空间,又弱化了不同学派乃至不同信仰、不同宗教间的价值争拗和文化冲突。

至于中国民间,类似三教合一的现象多有所见。从好的一面来看,中国人想办法把不同的道理、学派放在一起解释,不但是命运共同体,而且是博大精深的文化共同体。由此,中华文化的大同观念、大同理想,确实称得上光辉夺目、天真可爱。

把对“道”的理解与对“法”的改善统一起来

还有一个属于“道通为一”的重要命题,那就是“知行合一”。孙中山先生继而阐发“知难行易”,毛泽东同志又进一步提出“知行统一”。

为什么要知行合一?如果只是对行为进行纠正、惩罚,坏事自然会少很多,但小偷能抓得完吗?如果世道人心好了,根本就没人去偷东西了。所以,只要心好了,什么事都好办,这是王阳明主张的。

孙中山先生宣扬革命,号召人们改变思想、解放思想,所以说知难行易,难的是把沉淀几千年的不科学、不现代的思想改过来。毛泽东同志则主张在革命中学会革命,在战争中学会战争,在游泳中学会游泳。这都说明了中国理论经世致用、注重世道人心的特点。此岸性、实践性、积极性,可谓中华传统文化的宝贵性格。

要经世致用就必须大道至简。越是真理,就越不该高深化、复杂化。孟子认为,实行仁义其实很简单,只要善良一点就可以了。它并不像挟泰山以超北海那样艰难,而像为长者折枝,只要把树枝撅下来就可以了。到王阳明那里,认为只要安了好心,就可以干好事。

再来看另一个问题,现代国家非常强调权力的合法性,权力要受法的制约,要依法行事,而古代中国更多强调权力的“合道性”。什么叫合道性?就是说君王、朝廷、邦国有章法、有理念、有是非、有秩序,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才能共享太平盛世。无道,则国无宁日、人心乖戾、民不聊生,即将大难临头。

孔子在《论语》中多次说:“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也及,其愚不可及。”宁武子是春秋时期卫国的一个大臣,他在君王圣明、国家治理有方的时候,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和聪明;而在君王昏庸无道、国家混乱不堪的时候,就变“傻”了,就无所作为了。孔孟的另一个说法是“卷而怀之”,即只能收摊子避祸去了。

总的来看,中华文化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统一起来了,把天性、人性、为政、道德、信仰、终极追寻统一起来了。我们可以理解,中华文化的一大关键是崇尚道德、崇尚性善。这是一种理论,也是一种信仰。归根结底,说的还是“道通为一”。今天,我们讲国家治理,一定要将合道性与合法性结合起来,一定要把对于“道”的理解以及对于“法”的优化、改善坚持结合起来。

有些外国人不了解中华文化的背景,就会得出一些偏离实际的判断。比如,黑格尔对孔子的评价就比较低。他认为,孔子说的事情都是常识以内的东西,孔子缺乏抽象思维的能力。但黑格尔不知道,孔子根本不想当哲学家,而是要当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圣贤。他要当王者师,因而必须把常识以内的事情看得很重,这也是化繁为简的思维方法。

伏尔泰就持完全不同的观点。他认为,像孔子这样能用人间最简单的事例来说明最深刻的道理,全世界只有一个。比如,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伏尔泰就称赞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道理,但到孔子那儿就很简单地说得明明白白。

再如,20世纪以来,不少国家都施行改革开放。一些西方人士不看好苏联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而布热津斯基、撒切尔夫人、基辛格等人都看好中国的改革开放。后者的一大理由就是中国有独特的文化。这种文化特色中,有“道通为一”的活力、辩证、通达与调整、消化能力。

可见,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但绝非“不可说”。首先,我们要了解传统文化;其次,我们要学会明辨,认识到传统文化中有合理的部分,也有不合理的部分;最后,我们需要看到问题,对传统文化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唯有这样,才能真正树立起文化自信。

(文字整理:王珍 唐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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