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竞于学问创造,不勉于独创研究
——童世骏教授在“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的演讲
思想者小传
童世骏 现任华东师范大学党委书记、哲学系终身教授,上海市政协常委,兼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上海市社联副主席,曾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也是改革开放后首批大学生进校40周年。作为77级大学生,也作为哲学工作者和大学党委书记,我想谈谈在大学学习、工作40年来,自己对大学精神的理解。
先从个人经历讲起。得知被华东师范大学录取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崇明岛的水利工地上。在农场“战天斗地”3年后,我于1978年4月踏进大学校门,走入中学春游途中站在卡车上看过的那一大片绿荫之中。
初进华东师大时,我知道它是新中国成立后建立的第一所重点师范大学。多年以后,在为一家杂志撰写讨论大学理念的文章时,我才知道华东师大的创校校长孟宪承先生曾经是民国时期首批“部聘教授”中唯一的教育学专家。在193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 《大学教育》中,孟宪承就对现代大学的精神作过精辟而系统的阐述。
书的开头,作者写道:大学是最高的学府,这不仅仅因为在教育的制度上,它达到了最高的一个阶段。尤其是因为在人类运用他的智慧于真善美的探求上,在以这探求所获来谋文化和社会的向上发展,它代表了人们最高的努力。大学的理想,实在就含孕着人们关于文化和社会的最高理想。
在他看来,现代大学的理想包括三个方面:第一,智慧的创获;第二,品性的陶熔;第三,民族和社会的发展。今天,大学的任务是人才培养、科学研究和社会服务,有时候还会加上文化传承创新和国际交流合作。这五项任务,其实都已包含在孟宪承关于大学理想的阐述之中。
研究型或教学型是区分大学好不好的标准?
孟宪承讲的“智慧的创获”,很大程度上是研究型大学的理想。一般认为,研究型大学把研究作为一项根本任务。中国有2000多所高校,严格意义上的研究型大学只是少数。但可能是过分重视科研表现、科研指标,也可能是因为需要对人才培养和知识传授有专门研究,所以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学都把科研放在重要位置。
孟宪承的这一想法来自于德国教育家威廉·冯·洪堡。大学和中小学是传授知识的,而知识不仅是现实的反映,而且是问题的解答。这里的问题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经有答案的,一类是还没有现成答案的。洪堡从问题的两种不同类型出发,来进一步区分大学和其他学校。他提出,大学作为高等学术机构,就是要跟尚未完全解决的问题打交道,而一般学校则涉及已经解答的问题。
孟宪承认为,由于洪堡的倡导和柏林大学的引领,“到现在,没有哪一国的大学,教师不竞(不争逐)于所谓‘创造的学问’,学生不勉(不用勉强)于所谓‘独创的研究’”。
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也持有同样的观点,把教学和研究的统一作为大学的重要特点。雅斯贝斯说:“按照我们的大学理想,最好的研究者才是最优良的教师。只有这样的研究者才能带领人们接触真正的求知过程,乃至于科学的精神……跟他来往之后,科学的本来面目才得以呈现。”
在中国近现代大学史上,这种理念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1917年1月9日,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时发表了演讲,对学生提出 “抱定宗旨”、“砥砺德行”和“敬爱师友”三点希望。在阐述“抱定宗旨”时,他强调:在谈论大学理念或大学精神时,人们引用得最多,那就是“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
在讲“品性的陶熔”时,孟宪承提起另一种对大学的理解。根据这种理解,大学最重要的任务不是研究而是教学,不是创造智慧而是获得智慧、传播智慧。
陶熔品性的传统,主要来自于英国。英国大学者约翰·亨利·纽曼认为,大学教授和科学院研究员的才能和职责是很不一样的。研究员的重要才能是去发现,而教授的重要才能是去讲授。在纽曼看来,发现和讲授是截然不同的职能;它们也是不同的天赋,很少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找到。如果整天从事将现有知识传播给前来求教的人,一个人是不可能有闲暇或精力去获取新的知识的。
孟宪承未必同意纽曼对大学教授和科学院研究员的这种区分,但他非常赞同纽曼所说的教授要承担起教书育人的职能,非常赞同教授与学生的面对面交流。事实上,纽曼曾用诗一般的语言来强调师生之间、同学之间互动的重要性:
那种特殊的精神和微妙的细节,要迅速地、确定地传达,只有靠心灵与心灵的沟通,只有靠目光、表情、音调和姿态,靠即兴而发的随意表达,靠熟人谈话的意外转折……任何学问的普遍原则,都可以在家里从书本中学到;但那细节,那色彩,那语调,那气韵,那使之活在我们身上的生命,只能从它已经生活于其身上的那些人那里捕捉到。你必须模仿那法语学生或德语学生,他不满足于其语法,而到巴黎或德累斯顿去;你必须以那年轻艺术家为榜样,他渴望到佛罗伦萨和罗马去拜访艺术大师。
纽曼在论述大学理念时,心里想到的可能是今天所说的教学型大学。它完全也应该成为所有大学的追求目标。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样的师生交往,如果不通过这种交往而追求“品性的陶熔”,一所大学哪怕科研再强,也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大学,甚至不是一所名副其实的大学。
坦率地讲,经常有人把研究型和教学型的区别,看作好大学和不那么好的大学之间的区别。但如果我们真正重视“品性的陶熔”、重视“教书育人”或“立德树人”,那教学型大学也可以是很优秀的。
“成事”虽多“成人”已败,对社会是一种伤害
对大学来说,不仅要创获智慧、陶熔品性,而且要服务社会、贡献人类。
关于这一点,孟宪承提到了欧洲诸国创建现代大学时民族和社会需要的背景,尤其是提到德国哲学家费希特,提到他在柏林大学初创时的名言“恢复民族的光荣,先从教育上奋斗”。
今天理解“民族和社会的发展”这个大学理想,有必要关注我们自己的高等教育传统。在近代中国,强调大学教育对民族和社会的贡献,通常有两种方式:一个是鼓励师生在校园里专心研究和学习,把所得知识、所学本领报效祖国;一个是在形势紧迫、无处放得下一张“平静书桌”的情况下,走出校门捍卫民族尊严和人民利益。在“建教育强国”和“以教育强国”的新时代,主要的实现方式应当是“抓住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这个根本”。
进一步来看,“智慧的创获”、“品性的陶熔”和“民族和社会的发展”这个“大学三理想”,还包含了一些具体的价值要求。
与“智慧的创获”有关的价值要求,可概括为“规范、创新、交流”。
一是规范。要创获智慧,先要学会方法、学会标准、学会程序。这就是所谓的规范。在大学学习和工作,重要的不是记住一大堆事实、数据和结论,而是学习和运用做学问的方法,学习和运用判断学问真假的标准,学习和运用提出问题、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程序。
二是创新。创获的意思既是“获”又是“创”,且“创”是放在“获”之前的。这是大学和其他教育机构不一样的地方。大学教师要能够解决别人还没有解决的问题,大学生要学会靠自己去找出问题的解答。这里面,最好的办法是借助已有的知识去探寻对自己尚属未知的答案。
三是交流。在知识领域,有一个现象非常重要,但也有点奇怪。那就是,我们作为研究者提出的观点,既是其他研究者没有提出过的,又必须是其他研究者最后能够同意的。也就是说,既要有独创性,又要有共识性。这样一种知识,怎么产生出来呢?非常重要的就是依靠交流。这个交流既包括面对面的交流、参加学术会议的交流,也包括通过发表论文进行的讨论。
与“品性的陶熔”有关的价值要求,可归纳为“正直、向上和健全”。
首先是正直。一个人知识再多、财富再多,但“成事”虽多、“成人”已败,那对大学、社会是一种伤害,对家庭是一种损失,对个人更是一种遗憾。
其次是向上。毛泽东同志的题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仅适用于小学生,也适用于大学生。大学的最重要价值就是让人有可能天天向上、不断成长。
在讨论什么是“人民满意的教育”时,我们发现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不少人习惯于用“隔壁家孩子”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孩子,而没有看到人生的重要目标是自己的向上成长,重要的是反省自己的今天是否比昨天更好,并不断追求明天比今天更好。
最后是健全。“大学”之所以称之为“大”,不在于物理空间大,而在于文化空间大、社会空间大、心理空间大。“大学”在英文中叫“university”,与“universal”属于同根单词,内在地包含“普遍”、“广博”和“全面”的意思。就此而言,大学理所当然地要培养正直人格、向上人格和健全人格。
既要有优秀品质胜出,也要人与人之间友爱
上面分别讲了“智慧的创获”和“品性的陶熔”,现在讲“民族和社会的发展”。与其相关的价值要求,可概括为三点:卓越、公平和优雅。
第一点是卓越。说“大学是最高的学府”,并不是基于一种静态的层次比较,而是基于一种动态的目标追求。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对群体而言,具有这种“止于至善”的追求状态,就可以说是卓越的。
第二点是公平。如果追求卓越付出的代价是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甚至你死我活,是等级森严甚至彼此隔绝,那这样的卓越就不是真正的卓越,这样的校园生活就不是我们想要的校园生活。
我们要建设的校园生活和我们准备去建设的国家、社会一样,既要有优秀的品质胜出,也要有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哪怕有竞争,其规则也要是公平合理的;哪怕成为弱者,也能得到关心和尊重。仿照康德的一句名言,我们可以这么说:公平而不卓越是平庸的,卓越而不公平是野蛮的。大学的理想,既不是野蛮的也不是平庸的,而必须是卓越和公平的有机结合。
第三点是优雅。既不野蛮也不平庸的结果就是优雅,就是斯蒂芬·乔布斯回顾自己一生时达到的那种状态:我的动力是什么?我觉得,大多数创造者都想为我们能够得益于前人取得的成就而表达感激。我并没有发明我用的语言或数学。我的食物基本都不是我自己做的,衣服更是一件都没做过。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赖于我们人类的其他成员,以及他们的贡献和成就。我们很多人都想回馈社会,在历史的长河中再添上一笔。
这种既追求卓越又力求公平的优雅人生,就是习近平总书记几次说的“精彩人生”。在一次学校党代会上,我们提出要使每一位华东师大人,都能因为融入这个集体、书写奋进之笔而成就健康智慧优雅的精彩人生,就是基于这样的认识。
总结一下:“大学三理想”可以简练地表达为“创智”、“修德”和“爱群”。加上这三组价值,就一共有了四组12个价值:创智、修德、爱群;规范、创新、交流;正直、向上、健全;卓越、公平、优雅。这四组价值可以说是大学的核心价值,它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高度吻合的。
有人可能会说,12个价值怎么可能记住呢?以下两个办法或许有点帮助:
第一个办法,找出每一组价值的内在逻辑关系。事实上,每一组价值的概念中,前面两个是有点矛盾或张力的,第三个则是要解决前面两个之间的矛盾或张力。比如,“规范”和“创新”,看上去是矛盾的:规范通常基于共识,因此常常是一规范就缺少创新、一创新就往往会突破规范。但是,科学研究中的“交流”环节,恰恰是要在分享创新成果的基础上更新共同体成员之间的共识:既不是只顾共识(规范),也不是不顾共识(创新),而是在分享创新的基础上寻求新的共识(交流)。
第二个办法,就是把它们用英文来表示:Creativity,Character,Community(创智、修德、爱群);Normative,Novelty,Networking(规范、创新、交流);Upright,Upward,Universal(正直、向上、健全);Excellence,Equity,Elegance(卓越、公平、优雅)。
变成英文,不是更难记吗?不要急,把它们的顺序稍微调一下:Excellence,Equity,Elegance(卓越、公平、优雅);Creativity,Character,Community(创智、修德、爱群);Normative,Novelty,Networking(规范、创新、交流);Upright,Upward,Universal(正直、向上、健全)。
大家发现了什么奥秘么?每一组的首字母分别是 E、C、N、U。把这四个字母连起来,ECNU就出来了。ECNU是华东师范大学的英文缩写。这就是我对现代大学理想的理解。
(整理人:王珍。刊发前作者在原讲稿基础上作了补充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