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市影响了人,还是人塑造了城市气质?什么才是一座城市最动人的地方?不久前,荷兰建筑师、城市规划师哈利·邓·哈托格和中国台湾东吴大学社会学系专任副教授刘维公来到“造就”演讲,就城市治理与创新发表了各自的观点。
未来的城市,要会“讲故事”
■刘维公
谈到城市创新,我们常常以为创新与科技有关,与资金有关,与组织有关;其实,创新应该回到“你为什么要创新”这个点上,我们要知道创新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到底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城市治理急需改变思路
城市创新并不是专家学者的理想,在当前世界整体环境之下,它极具迫切性。前一段时间,全球著名的管理咨询公司麦肯锡公布了它的报告《非典型破坏》,其中的数据就凸显了这种迫切性。
第一,人口增长。全世界每年新增6500万人,相当于7个芝加哥的人口。
第二,科技的快速发展。全世界的收音机使用者超过5000万人花了38年,电视机的使用者超过5000万人只花了13年。第一部电话发明后,过了130多年,才有第一个网页;但是从第一个网页到第一部iPhone诞生,只花了16年。
以前我们说“倍数”的时候,大家已经觉得变迁很快了,可是现在不是“倍数”,而是“指数”。所谓“指数级增长”,就是不断地、很快地、密集地在发展。
第三,人口老龄化。到2050年,年轻人的比例会越来越低,老年人口比例会越来越高。
在公共政策方面,原来关注年轻人比较多,而现在越来越转向老年人。比如早期在台北,公车的设计不太关心老年人口,因为主要的乘客都是年轻人,而目前台北已经出现了很多低底盘的公车,便于老年人上下车。类似这些便于老年人的基础设施仍然跟不上需求,这也是城市治理创新的新课题。
第四,更密集的全球连接。以股市为例,因为全球连接的范围越来越广,华尔街股市全年大动荡的天数越来越多。
这些都实实在在地提醒着我们,城市治理需要改变思路。
城市的伟大来自人文价值
我们所熟悉的某些城市治理模式是利用科技、资金,大气魄、大手笔、大规模,把一幅蓝图画得非常漂亮。
沙特阿拉伯王储曾经公布过一个NEOM 计划,到2025年要用5000亿美元在沙漠上建成一个相当于33个纽约这样大的超级城市。这个计划到目前看来是失败的,因为它所宣称的可容纳居住人口和零碳理念都没有达成。
在城市治理上,我们太习惯谈速度,我们都希望在最快的时间之内超英赶美,从发展中国家变成发达国家。我们太习惯各式各样的开发区,不断地盖高楼,好像一座城市楼越高,就表示这个城市越有竞争力。
我们的购物中心一定要越大越好,我们的工厂一定要越大越好,我们的所有经营计划或者能够承载的运量都要越大越好……我们一直都有这样的迷思。但其实,我们可以有不一样的发展模式,我们要比的是温度,要比的是深度,更要比的是态度。
城市的发展还是要回归到人文价值。一座城市的伟大,其实是来自于人文价值。
因此,我更喜欢谈城市的性格,而我们的公共政策常常忽视这些。
如果你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你要好的朋友或者那些能够吸引你的人,他们常常是很有性格的人。同样,城市也需要性格。
既要管理,也要保护创造力
我在担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长的时候,有人提出:刘局长,台北市的招牌好丑,你要怎么处理?
我们不能去限制招牌的大小,也不能让委员会去审查招牌的美丑,我觉得城市不能这样管理,尤其是关于城市的美学,我们不能用管理的角度去看它,城市管理其实是与创造力有关的。
我们需要尝试用不同的路径让店家知道,招牌可以做得不一样,招牌最重要的不是大,而是你要让人们看到你的品牌,知道你这家店的特色。
于是,我们找了一个非常棒的设计师,为一家茶餐厅设计了一个招牌。老板非常喜欢这个招牌,因为这个招牌把店的特色一下子凸显出来了。紧接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老板看着这个招牌,觉得他的店必须改变。结果,他花很多钱把他的店重新装修了。
这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希望通过这样一个方式,让大家觉得城市管理的方方面面都是有意义的事情,不单是公共政策的问题。
让城市讲出它的故事
我认为未来的城市,不是智能城市,未来的城市应该是内容城市,要懂得去讲故事。一个城市最重要的资产和竞争力来自于它的生活。
很多关于旅行的书籍,都会千篇一律地告诉你,这个地方有哪些地标建筑。其实城市的探索不是这样的,城市的故事可以通过很多的方式去讲述。
诚品书店就是台北市最好的例子。它有一句广告语叫“在书与非书之间,我们阅读”,这句话非常打动人心,让很多人愿意到诚品书店来买书、看书。
我们提到城市,常常谈到的都是一些基础设施,比如一圈一圈的环路、更大带宽的网络等等,可是书店其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设施。我称它为“人文的荷尔蒙”,因为当你走进书店的时候,你会清楚地感觉到你欠缺的是什么,或者你明白自己仍然可以成长,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想要的力量。
台北是一个非常适合一边走路一边观赏的城市。我们把台北最长的一条公车路线307路途经的地方所经历的演变,以及它创造出来的一些独特的文化,比如牛肉面、珍珠奶茶等整理出来,并且以原汁原味的方式展示出来,让人们能够看到台北的独特性,鼓励人们去发现。
我们常常羡慕其他国家的城市发展,伦敦、巴塞罗那……但你再仔细想一下,其实自己居住的城市,无论如何才是最珍贵的,没有所谓的完美城市。
城市的创新,不可能只仰赖政府或者高科技,城市的进步,需要每一个人热爱自己的城市,为自己的城市做一些事情,这样它才会进步,才会变得更加美好。
别让街市生活慢慢消亡
■哈利·邓·哈托格
公共空间是城市的要素,属于一种共享型空间。我们在城市里所见到的街道、广场,还有公园,都是大家彼此会面、洽谈、交流的地方。然而,目前全球范围都存在公共空间私有化的趋势,越来越多的公共空间变成了半公共或非公共性质,公共空间正在消亡。
城市不应该仅仅是建筑集合体
在过去,人行道一直是街道的一种延伸,是人们日常生活、工作与购物的延伸。而在新兴的城市里,它正在迅速消亡。在多数城市中,我们可以看到,街道上的生活正在消亡。
围墙和车流正在把社区分隔开来,这种街道模式使得城市变得碎片化。不少城市正在流行建设超级街区,以此来统一替代旧城布局,但这样就会丧失原本的认同感,也会切断社区之间的连通。
城市不应该仅仅是一些建筑的集合体。
有一份由美国及法国的研究人员撰写的报告,对中国、意大利、西班牙、法国、日本等国城市的街道模式进行了比较,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街道模式特点是街区规模更大,但街道的交叉路口较少。
与此同时,中国现在还兴建了很多大型购物中心,看上去这些购物中心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人们的公共空间,但它并不算是真正的公共空间,因为它会在夜间关闭,而且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人们也不能在里面自由活动,例如你不能在里面踢足球。
著名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早先说过,购物是公共行为的最后一种形式,它正在替代公共生活。在诸多城市的各个角落,我们看到商场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大,但很多购物中心都不能依靠购物来支撑运营。
为了避免同质化竞争及应对互联网购物的挑战,那些新开的购物中心都会想尽办法提供差异化服务,树立自己的特色,以期招揽更多的顾客。它们会举办各种活动吸引大众,打造自己的品牌,或者变成类似博物馆的艺术空间。
而事实上,购物中心像是降落在城市里的太空飞船,并没有真正融入城市当中。我们回顾历史可以发现,美国如此,欧洲亦是如此。
创造民众可参与的公共空间
场所营造运动发祥于纽约,旨在从社区及认同感层面去创造民众可参与、可使用的公共空间,它是由大众推动的底层运动。
美国作家简·雅各布斯在著作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一书中描述了美国城市的衰退,她把原因归结于大型基础设施及高楼大厦的兴起,还有街道生活的消亡。
欧洲一些城市也有类似运动,组织者占据城市当中比较空旷的地带,在那里改造街道,并且制作“种子炸弹”。他们将“种子炸弹”扔进栅栏里面,以让绿色的草地再次生长。
在曼哈顿,社区花园一开始是非正式发起的,后来得到了地方政府的默许。地方政府看到了它的价值,于是就变成了正式的花园。社区花园中,有些是游乐场,有些用来种植园艺。
此外,纽约等美国城市的规划法案中也引入了更多的正式公园建设计划。即使是摩天大楼的公共地面也被列入正式规划,如果你建造了一座摩天大楼,那么一定比例的地面区域将被规划为公共区域。
上海的情况是怎样的呢?以近代建筑的标志石库门建筑旧区为基础的“新天地”景点,就是某种形式的场所营造,但又不全是,也许田子坊更接近场所营造的理念。我之前写过一本介绍新兴城市的书,也调查过上海周边的城市,你也能在其中看到一些吸引大众的新举措。
公共空间是共享型城市的基础
我为大家展示一些国内外城市公共空间再利用的案例。
首先是纽约高线公园(High Line Park)。在那里,废弃的铁轨变成了公园,它是由菲尔德景观设计事务所和其他公司共同设计的,他们在那里种植树木,建造城市公共通道。得益于此,高线公园周边的地价不断上涨,还涌现出许多新的开发项目。
不只是利用废弃的铁轨,还可以直接在新的铁轨上开发公共空间。比如位于首尔的高架,规划方是一家荷兰的建筑事务所。他们设计了一种高架人行道结构,上面有绿色植物,还有各种公共活动,人们可以在上面集会、交流。
在荷兰鹿特丹,建筑设计师做了一个将建筑天台与地面连接的规划,是一种临时装置,只安装了几周时间,人们可以直接从地面走到建筑的天台上去。天台上有公园,有购买饮品的地方,人们可以在那里办各种活动。
还有鹿特丹市的水文化广场,它也是一个临时的双功能广场。它的原址是一所大型学校的操场。下过雨后,操场上通常都会遇到积水的问题,水文化广场就此应运而生。设计师们让广场的某些地方下沉,大雨过后,那里会变成蓄水池。而在平时,那里则是一个游乐场或演出舞台。
另一个有趣的案例位于广州,那是一个穿过现有高层建筑的公共道路规划。通常的高层建筑要么是写字楼,要么是住宅楼,它们的功能单一,除非你在这里住,否则是不会进去的。但在这个案例当中,两位设计师提出了一个建造一条穿过高层建筑的公共道路的想法。
以上所有这些案例都不是由当地民众发起的,而是由建筑师和公共合作方共同构想出来的。
欧洲的很多城市都有类似的空间设计先锋,他们会在地图上标出未使用的空地和空建筑,随后在那里开展各种临时利用活动,如临时海滩或者临时公园等等。
要打造一个没有太多围墙的开放型城市,最重要的就是打造那些共享空间。打造真正的公共空间是实现共享型城市的基础。
我认为,公共空间是城市最重要的元素,如果城市里没有公共空间,那么城市也就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