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为王”的时代,哲学有什么价值
——韩东晖教授在复旦人文智慧课堂的演讲
思想者小传
韩东晖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西方近代早期哲学、20世纪英美哲学、中西哲学比较研究。
据说,哲学系的学生最怕人问两个问题:第一,哲学是什么?第二,哲学有什么用?
对于“哲学有什么用”这个问题,正确的提法应该是:什么样的哲学在什么社会中、在什么条件下,对怎样的人有怎样的用处?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发现其实根本无法笼统回答这个问题。同样,“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也是如此。我们很难指望能够得到一个贯通古今、超越时空的总体理解。所以,有必要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对“哲学”这个概念采取家族相似性的理解。
仅就西方哲学而言,就不是由单一传统构成的。其中,既有我们熟悉的古希腊哲学,也有基督教思想,以及来自东方的流风余韵等。所以,哲学这个概念貌似无远弗届,实则依靠多种多样的相似性而得以识别出来。对我们来说,与其关注哲学的本质是什么,倒不如关注被称为哲学的各种理论和思想具有哪些相互交叉的重要方式。
人们曾经无数次想为哲学这个家族寻找统一的血脉、统一的DNA,甚至不惜武断地把某种观念、某种理论作为哲学的基本问题。这种构造统一家族的理想,实际上是难以实现的。所以,千百年来我们追寻“哲学是什么”的答案,最终不得不回到这个词的词源,那就是“爱智慧”。基于此,当我们思考哲学的时候,不应尝试去回答哲学是什么,而要把哲学理解为特定的理智生活。这种理智生活根植于我们的语言、文化、传统、制度、认识之中,立足于我们的生活和社会交往之上。
■在哲学的童年,人们好奇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力图通过获得知识来解释一切现象。柏拉图曾反复求索: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什么是善?把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的是苏格拉底。他让哲学从自然这个幽暗的背景当中解脱出来。在中国,也经历了相似的过程。当年伏羲“王天下”的时候,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八卦既是对事物的认识,又是对人神之间关系的考察,同时也讲出了若干普遍的朴素道理
■“哲学已死”,出自英国物理学家霍金之口。在他看来,诸如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从哪里来等,过去是哲学要回答的问题,现在哲学却无力回答。相反,它们开始交由自然科学来回答。更有甚者,哲学家在不断回顾这些问题时,又无力进一步结合自然科学的发展来予以解答。这就是霍金讲“哲学已死”的原因所在。我觉得,霍金对哲学的理解比较传统,没有达到更为完整、全面和深入的理解,但他的批评值得哲学家群体警醒
哲学被归入人文学科,是对哲学的误解还是哲学的宿命
在西方哲学这个“大家族”中,“嫡亲成员”多数已经分化出去,有的远走他乡杳无音信,有的弃暗投明脱胎换骨;更有甚者,有些似是而非的“家族成员”拿着新的谱牒、新的方法要求“老迈无能”的家族领袖退位。但是,我们就能由此得出“哲学已死”吗?
先来看最初的阶段,哲学、科学、神话尚处于未分化的状态。在哲学的童年,人们好奇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力图通过获得知识来解释一切现象,所以才会去追问某种东西是什么。柏拉图曾反复求索: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但是,他最终没能给出普遍性答案。
把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的是苏格拉底。他让哲学进入千家万户,让哲学从自然这个幽暗的背景当中解脱出来。在中国,也经历了相似的过程。《系辞》里面就讲,当年伏羲“王天下”的时候,仰则观象于天,俯则取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也就是说,八卦既是对事物的认识,又是对人神之间关系的考察,同时也讲出了若干普遍的朴素道理。这是第一个阶段。
第二个阶段,我将其称之为哲学和科学结盟、与神学及神话相分离的阶段。在欧洲,经过中世纪的理性精神和宗教哲学的长足发展与重大变化,近代人文主义得以诞生。人文主义的哲学运动迫切要求获得关于世界的精确认识、获取崭新的普遍知识。这种科学的追求,以上帝的超越视角和人的经验方式,建立起新的自然科学。对此,德国哲学史家文德尔班的解读是,近代自然科学是人文主义的女儿。
这一时期,很多思想家身兼科学家和哲学家于一身。他们放弃对自然源于宗教或天启的认识,而把自然作为理性和经验的对象来把握。同时,当时的科学则建立在两个基本的哲学范式上:一个是新柏拉图主义,另一个是机械论。新柏拉图主义强调数学在一切知识中的基础地位,甚至认为整个世界都是用数学语言写成的;机械论则把世界理解为巨大的机器,通过对现象的挖掘,就可以把握世界背后所蕴藏的奥秘。
20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对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看法。他提出,近代科学甚至整个西方文明、西方科学传统都建立在一个概念之上,即数学因素。这里的数学不是现在的高等数学、初等数学,而是数学化的世界观,即万物均可计算。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说,就是数字化生存。人们眼下津津乐道的大数据、“互联网+”,一定意义上说都与西方传统中的数学因素有着密切关联。
第三个阶段是哲学和科学的分离,它导致了社会科学的诞生。这个分离主要发生在19世纪。近代科学革命以来,当哲学仍然在讨论无解的传统问题之时,科学却以飞速的发展摆脱了对哲学的依赖。哪些领域能够有望实现突破,科学家就奔向那些领域。哲学被科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到19世纪,人类的知识可以说呈扇形展开,一端是自然科学,另一端是文学、哲学、历史这样的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居于其间,主题上接近于人文科学,但在方法、宗旨上与自然科学如出一辙。
这一变化导致了哲学的人文化,使哲学成为人文科学的一部分。康德在讲学科之争的时候认为,哲学是更基础的,在学术机构中应该具有更高的位置,所有学生都应该有哲学的训练。但实际上,哲学在学科分类当中已被归入人文学科。这是对哲学的误解,还是哲学的宿命?
破除本质主义观,诸如中国哲学的“合法性”就不成问题
当我们观察与哲学有关的各种理论、问题、思路的时候,所寻求的不是同一个本质,而是它们之间的相似性。这种家族相似性的描述方法,事实上不仅仅针对哲学。所有一般性概念,如科学、宗教、生活、幸福等,都是具有家族相似性的概念。它们由一系列相似的特征联系起来,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庞大“家族”。这个“家族”既不是无时间性的、非历史性的,也不是僵化的,而是在不断演变的。
哲学的河床是人类的生活形式,但生活形式不是一成不变的。哲学是思想史的一部分,思想史是文化史的一部分,而文化史又是人类的自然史。人们之所以不断地重写哲学史,不断地去分析哲学理念,正是因为我们追问的方式、文化的形成和解决的方案在不断地变化、翻新和拓展。因此,对于哲学的理解要有开放的心态。由此,诸如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如果我们破除了对于哲学的本质主义观,其实是不成问题的。
进一步来看,在谈论哲学的特点时,有这样几个关键词:真理、力量、控制、秩序和设计。这些关键词构成一个重要主题。对这个主题的思考,恰恰是当代哲学的历史性责任。
人们通常说,哲学或者科学在追求真理,宗教则是旨在获得信仰。这种说法可能过于界限分明了。一定程度上说,近代西方宗教和近代科学本身都是在追求“真理”,只是追求的方式有差别。科学追求真理,同时旨在获得力量。由此,培根提出了“知识就是力量”这一响亮的口号。
把真理和力量结合在一起让我们认识到,科学并不仅仅在追求真理,还力图驾驭自然。对自然的驾驭即是对人类自身的驾驭,进而是对人类思想、意识、记忆、心智的驾驭。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人工智能时代愈发显现。
接下来的关键词是“控制”。力量和秩序的目的都是为了有所控制。各种社会形态都有相应的管理、治理方法,都是控制。但到了21世纪,光有控制不够,还要注重设计。按照基督教的说法,设计最早是由上帝来做的,人是不能对世界万物进行设计的。但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人类具有了巨大的设计能力,最明显的体现在对自然的改造上。当然,这不是说之前就没有改造,只是今天的改造无论就力度还是创新程度而言都远胜以往,甚至有人试图以人工智能为基础来设计全新物种。
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两部著作《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就谈到了这个问题。特别是《未来简史》,着重谈论的就是在人工智能时代,人会不会把自己造就为“神人”?书中有很多设想和预言,如人类寿命的普遍延长。如果人类普遍年龄在150岁,会对现行社会结构产生怎样的颠覆性影响?这还只是比较近期的、可以预期的寿命,赫拉利甚至设想人可以追求永生。
有一部英国电视系列剧《黑镜》,其中的黑镜类似于一个黑洞式隐喻、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这部电视剧特别关注人类的意识、记忆以及机器对人的控制等主题。在某一集中,编剧设想我们能够提取某个人在某一时刻的记忆、心智乃至自我,并将其完整地备份到闹钟大小的微型设备里,然后把“它”放在现实个体的案头,来处理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务。这个“它”以为自己过着跟真实的个体同样的生活。一旦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被封锁在密闭容器里的自我,“它”就会发疯。
这个电视剧其实是在拷问现代技术与人类的自我意识、人格之间的关系,在拷问人性和机器操控之间的关系。所以,一旦开始设计人类生命、设计人类本身,无论是道德观念、法律维度还是自我认知,都会发生根本性的颠覆。
哲学的价值在于推动个体深入、自主和谦逊地理性思考
“哲学已死”,出自英国物理学家霍金之口。在他看来,诸如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从哪里来等,过去是哲学要回答的问题,现在哲学却无力回答。相反,它们开始交由自然科学来回答。更有甚者,哲学家在不断回顾这些问题时,又无力进一步结合自然科学的发展来予以解答。这就是霍金讲“哲学已死”的原因所在。我觉得,霍金对哲学的理解比较传统,没有达到更为完整、全面和深入的理解,但他的批评值得哲学家群体警醒。
事实上,当我们思考人类信念系统时,应当注意到它是多层面的、多维度的。这里,我们要关注的主要是两个层面:描述性的维度和规范性的维度。在描述性维度上,科学具有优先性。但除了自然领域之外,人类的生活更多居于规范性层面上。对于规范性来说,最直接的理解就是道德和法律。道德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法律告诉我们禁止做什么。这是规范性最突出的表现。
实际上,规范性无处不在。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参与对事物的评价,使用概念的时候也是在遵循特定的规则。哲学恰恰活跃在规范性的领地。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哲学的活动会遍布在人类知识的所有领域,如道德哲学、法哲学、经济哲学、社会哲学、数学哲学、科学哲学等。因为所有自然科学都包含描述性所无法处理的规范性层面,表达这些科学原理的部分需要哲学来参与。而没有哲学来澄清特定学科的基本概念和进行语义整编,就容易导致严重误解。
基于这些认识,我们来探讨在“科学为王”的时代,哲学到底有什么价值?
首先,哲学具有彻底反思和适度怀疑的精神。其他学科可能也会有反思,但哲学的反思是具有彻底性的。适度怀疑不同于怀疑主义,不同于极端的相对主义。适度怀疑能够让我们的心智保持活力。
其次,哲学具有思想划界和批判的作用。哪些领域是可以认识的,哪些是不可以认识的,可以言说的和不可以言说的领域如何划界,人类思想和表达可以区分为哪些空间或区域……都是留给哲学来做的工作。其目的在于让人们充分理解人类理性的限度及其遵循的法则,以避免人类陷入过度自负。
最后,哲学具有促进自身认识和人性理解的作用。这里要强调的是,最好把人的特点理解为规范性的动物。有观点认为,人的一半是天使,另一半是野兽。“野兽”即强调人的本能特征,即实然方面;“天使”强调人的道德,即应然方面。但是,现实中并不是如此简单。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常常会思考:这样做对不对?应不应该这样做?行动的理由在哪里?这些问题都引向了关于规范性问题的回答。就规范性来讲,我们不是在寻求真假,甚至也不是在追求对人类的操控和设计,而是最终要回答我们的文化模式、社会秩序是怎么形成的,我们所遵循的抽象规则是怎么形成的,“我”和“我们”是谁。这就是自身认知和人性理解方面的复杂问题。
我个人认为,对于科学世界观下的哲学未来发展而言,在规范性领域中的划界与批判是哲学最有前景的一面。就此而言,哲学的一个重要价值,就是让我们每一个个体去深入、自主、谦逊地理性思考。 (整理人:王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