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出生于1924年,1945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1969年迁居加拿大温哥华,任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现任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馆馆员。
作为中国人联结情感纽带的精神家园,传统诗词到底有多美?让我们来听一听93岁高龄的诗词泰斗叶嘉莹先生的倾情解读。
■演讲 叶嘉莹
整理 本报记者 徐蓓学
诗词不只是要“入乎耳,出乎口”
我在20年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作《谈中国诗歌的兴发感动的特质与吟诵的传统》。要想把中国诗词学好,应该要背诵;但背诵还不够,要学会吟唱,才能够真正体会其中的微妙之处。
我在那篇文章里曾经提到,在20多年前,很多中国小朋友背的诗不多。而在日本,据我所知,他们有一个电视节目,叫作《百人一首》,所有的中小学学生都要参加这个背诗的节目。
他们怎样提高孩子们背诗的兴趣呢?把它变成了一个有娱乐性质和比赛性质的节目。在日本全国,每一个地方的小学先举行这个比赛,然后推出代表,从各省市比赛到参加全国的总决赛,最后选出优胜者。
我在那篇文章中说,如果能够让小朋友有一种游戏和比赛的兴趣,不是枯燥死板地背诵,也许更能够提高他们的兴趣。而且我提倡,不要死记硬背地背诗词,而要学习有平仄调子地吟唱诗歌。
不过我也提到一点。荀子写过《劝学篇》,他说如果我们学一样东西,“入乎耳,出乎口”,耳朵听了,嘴巴可以背出来,口耳之间,从嘴巴到耳朵之间不过四寸的距离,“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对你整个人生有什么作用呢?如果你只知道死记硬背,入乎耳,出乎口,对你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和作用。
经过几千年大浪淘沙,流传到现在的那些名篇巨著中,饱含着诗人们丰富的思想、情感以及深厚的修养、情怀,这些都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瑰宝。我们中国有这么悠久的文化历史,有这么多伟大的诗人和词人,我们不只是要死记硬背,“入乎耳,出乎口”,我们更要把诗词里的精神、感情、思想、品格与我们融汇一体,这才是我们学习诗词的真正目的。
作诗一定是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中国古典诗歌自始即以其能予人直接的感发之力量为最基本的特色。说到作诗,一定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即看到外界的景物情事使内心感动,然后用诗歌表达出来。
辛弃疾有两句词:“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意思是,每一棵松树、每一根竹子都是我的朋友,山上的一只鸟、一朵花都是我的弟兄。人就要有这种爱惜和关怀宇宙万物之心。
到了南北朝,钟嵘的《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他认为天地间阴阳二气的运行感动了万物,万物的生长变化又感动了人心,引起人性情的摇荡,而借以表现这种感动和摇荡的最好方式就是诗歌。
《诗品序》中又说:“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可见钟嵘所认识的诗歌,其本质乃是心物相感应之下发自性情的产物。
使人心动的,除了外在的、大自然的景物外,人世间的死生离别更加使人心动。如杜甫写在天宝乱世年间的诗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你看到沿途有饿死、冻死的人,难道不会去关心吗?所以,作诗的真正动机和兴起,可以使人对宇宙万物、社会产生一种关怀。
诗歌的吟诵
是中华民族所独有的
诗词是一种美文,它包括了形、音、义等几个方面,所以诗词的声音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中国的语言有一个特色,就是有四声——平、上、去、入。除了中国以外,不管是英语、法语还是日文、韩文,它们都没有四声的变化。我们说“花”,一个单字是一个音,是单音节的。英文说“flower”,是复杂的音节。这种单音独体是我们中国语言的特色。
因此,诗歌有平仄和结构,有一种独特的声调。而这个平仄的结构和声调,不是古人生编硬派给我们的,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诗经》大多是四个字一句,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独体单音的语言,四个字一句才能够表现出节奏。一个字没有节奏,两个字也没有节奏,三个字很单调,四个字就有一个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的声调和节奏。
《诗经》里的第一首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它两个字一个停顿,才有节奏,而这个节奏是我们中华民族语言的基本节奏。所以,不管是五言诗还是七言诗,它原则上是两个字一个停顿,如“国破山河在”,是二二一的停顿。“相见时难别亦难”,是二二三的停顿。这种停顿,是诗词最基本的节奏。
中国的传统诗歌吟诵是结合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特色,经过一个必然的、自然而然的演化过程所形成的一种音调,虽然现在听来会觉得奇怪甚至单调,但它却是中华民族所独有的。因此,我认为中国的传统吟诵很重要。
《春夜喜雨》中
有一种仁爱之心
我们现在都使用普通话,不再有入声字了。但是在古代,李白、杜甫他们是按照有入声字的平仄来写诗的。
杜甫有一首诗叫《春夜喜雨》,写的是春天的夜晚下雨了,诗人见了很高兴。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春雨洒下来,万物滋生,耕田种地就可以开始了,这是我们一年中非常重要的季节。
如果春天不下雨,干旱,就要闹旱灾了。所以杜甫说,“好雨知时节”,好雨顺应下雨的时节,下得恰到好处。“节”字是入声。
“当春乃发生”,在春天万物需要润泽的时候,就下了雨。“发生”就是下雨,“发”字也是入声字。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那润物的雨,不是狂风暴雨,它没有喧哗,没有吵闹,滋润着万物的生命。跟一个人一样,你做了很多善良美好的事情,不需要宣扬,不需要喧哗,而是在细微无声中去完成。
接下来,“野径林俱黑”,“黑”字是入声字。在那条荒凉的田野小路上,林子里下起雨来,夜就更黑了。
“野径林俱黑,江船火独明。”可是江船上的灯还亮着,打鱼的人还亮着灯光在那里劳作。杜甫这个诗人之所以伟大,因为他是对国家对人民最为关心的一位诗人。诗人是以天地为心的,杜甫的诗中就有一种仁爱之心。
“晓看红湿处”,明天破晓,你看一看,那带着湿润的鲜红颜色,原来是牡丹花开了,是春天的花开了。“花重锦官城”,锦官城是指四川的成都,之所以说成都是“锦城”,因为据说那里的江水非常美丽,好像织成的锦缎一般。
在这首诗里,你不但感受了春雨,还了解了杜甫对于老百姓的关怀。
而且这首诗的音节,你要注意,就是入声字要读对了才好听,不然的话就不好听。所以说,诗有平仄,要吟唱才好听。
读词背诗,
要懂得它所隐藏的深厚内涵
我们再来欣赏一首词,相传是李白的作品,但这个不可考,它的词牌调子叫《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不管这首词是不是李白写的,这都是一首非常好的词。
你们读词,你们背诗,不能只看字面,而要懂得它所隐藏的深厚内涵。
这首词写在唐朝由盛而衰的时候。天宝之乱是唐朝的一大转折,天宝之乱以前,那是开元盛世,是贞观之治,是唐朝的盛世;而经过了天宝的战乱,经过了长安的沦陷,唐朝就走下坡路了。
这首词的作者,一定怀有很深的悲哀。我们先来看,“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为什么是秦娥和秦楼呢?这是有出处的,中国的诗词讲究出处,字字有来历。
为什么称呼美丽的女孩子叫秦娥?为什么美丽的女孩子住的地方叫秦楼?是因为我们汉朝有一首古乐府诗:“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太阳从东南角升起来了,照在一个姓秦的人家的楼上。“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因此秦楼上的女子秦娥就代表着美丽的女子。
这首词看起来是一首寻常的描写相思怨别的词,可是它写在天宝的安史之乱之时,其中就有了深意。
这部作品带给了我们非常丰富的联想。“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你听到那吹箫的声音,像哭泣一样的呜咽,那楼上的女子,每当月明的夜晚,就怀念起那个远离她的人。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灞陵是首都长安送别人的地方,有人要远行,就到灞陵道别。可是这首词中让人怀念的人,可能不是指爱人,而是逃难到西蜀的唐玄宗。我现在留在沦陷的长安,每年杨柳青青的时候,我就想到我们的朝廷、我们的皇帝。可是现在,我们的皇帝不在这里了,“乐游原上清秋节”。
乐游原是长安郊外的一处草原,可以张望得很远,很多人都写过乐游原的诗。杜牧之写过一首诗:“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李商隐也写过一首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指的是登乐游原。而这里说的是,乐游原到了凄清冷落的秋季,越发惨淡。
从长安出发,在咸阳古道远行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回来,“咸阳古道音尘绝”。玄宗到了四川,我们的君王没有消息了,“音尘绝”,心断望绝。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在凄清冷落的秋天,在夕阳残照之下,一阵秋风吹过。秋风吹到什么地方?斜阳照到什么地方?是“汉家陵阙”,是我们大唐汉民族的陵墓,是我们的宫阙。从最后的两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以看出,这不是普通的描写男女相思怨别的词。在这首词里,有诗人对国家危乱的无尽悲哀和无限感慨。
所以,读诗词不只是“入乎耳,出乎口”,只会背就算了。你要知道那首诗写作的时代、写作的背景,你要把它的内容、深刻的感情读出来。
中国古典诗歌绝对不会灭亡
中国古典诗歌之所以如此精妙,是因为中国古典诗歌重视心、物之间的兴发感动,由一生二、由二生三、由三生无穷;以内心的感发为主,“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杜甫说,“摇落深知宋玉悲”,杜甫读了宋玉的作品,就感受到了宋玉的悲戚。辛稼轩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我在梦里遇见了陶渊明,读了他的诗受到感动,而这种感动可以一直延续不断。所以,“兴发感动”是中国诗歌的生命,且这个生命生生不已。
对于现代人来说,吟诵诗歌就是要将古人诗歌原有的韵律与自己读诗时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使自己的生命和诗人的生命结合起来,令诗歌的生命延续。这便是中国诗歌的吟诵之妙。
关于中国古典诗歌,曾有人问我:现在没有人喜欢古诗,大多数人也不赞成吟诵,那么,中国诗歌会灭亡吗?我以为不会。中国古人作诗,是带着感情而写的,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出来,千百年后再读其诗作,依然能够受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中国诗歌的生命。所以说,中国诗歌绝对不会灭亡。因为,只要是有感觉、有感情、有修养的人,就一定能够读出诗歌中所蕴含的充足的、真诚的生命。
我今年90多岁了,教书70多年,从20岁教书直到现在,我教过幼儿园的小朋友,也有六七十岁的老先生听过我的课。我之所以90多岁还愿意站在讲台上给大家讲中国诗歌,就因为我觉得在中国的诗词里蕴藏着这么丰富美好的文化。我既然知道了,我不讲出来,上对不起前代的那些诗人词人,下对不起未来的年轻人,所以我愿意尽我的力量,把诗词之美告诉更多的人。
(综合整理自叶嘉莹先生在河北卫视《中华好诗词》节目以及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