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汉学家高居翰在其《图说中国绘画史》中有这样一种观点:中国书画艺术以宋代为分水岭。宋以前,书画家极力推崇逼真,“直逼古人”为上,“如临其境”为美,至于宋,这种观念指导下的艺术臻于成熟。自宋以后,书画艺术家另辟蹊径,以表现自我为上,手法上则表现为我写我心,舍形而悦影,轻像而重意,不再受中古时代的圭臬所左右,绘画走得尤其远。
这和近古中国社会的变迁有关。元代统治者极力排挤汉人,传统知识分子的从政空间很小,于是他们纷纷离开主流文化体系即庙堂体系,走向江湖,走向个人兴趣,并以此为生。因为不能在体制内分一杯羹,只有到市场上去找饭吃。书画家不再靠摹写圣贤故事来装潢冠冕,小说家也要编写大众喜闻乐见的故事来迎合民间趣味,于是,植根于宋代话本的说唱艺术就风靡起来,在写法上更讲究情节和人物,主题上更接近写人性,写凡夫俗子的爱好和趣味,而非局限于文以载道,于是出现了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
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主题是宣扬善和美,思想上总是抱定因果报应的宿命论,这不仅为下层大众喜闻乐见,也符合了儒佛道三家的精神,统治者也愿意默许。这一点,在“三言”“二拍”中表现得很是充分。比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那个朱重,在为昭庆寺送油后,碰巧看见了住在附近的王美娘,被其美貌所吸引,心想“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于是日积夜累,积攒了10两银子,要买王美娘一晚春宵。老鸨嫌他是个卖油的,再三推托,后来见他心诚(其实是因为银子),就教他等上几天,扮成个斯文人再来。然而等到能见美娘之时,后者大醉,又认为朱重“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会被人笑话”。但朱重不以为意,整晚服侍醉酒的美娘。次日美娘酒醒后,觉得“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知情识趣”“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回赠朱重双倍嫖资以作谢。不久,油店朱老板病亡,朱重接手了店面。这时美娘生身父母来到临安寻访失散的女儿,到朱家油店讨了份事做,也就是在朱重那里打工。一年后,美娘被福州太守的八公子羞辱,流落街头,寸步难行,恰巧遇见经过的朱重。朱重连忙将美娘接回青楼,美娘为了回报朱重,留他过宿,并许诺要嫁给朱重。美娘动用自己多年储下的钱财为自己赎身,嫁给了朱重,又认出了店里的亲生父母,皆大欢喜。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是众所周知的爱情故事。名妓杜十娘久有从良之志,她深知沉迷烟花的公子哥们,由于倾家荡产,很难归见父母,便处心积虑地积攒一个百宝箱,藏在院中的姐妹那里,希望将来翁姑能够体谅一片苦心,成就自己的姻缘。谁知道,她那一片向往爱情的赤诚和处心积虑的设计,还是无法对抗封建礼教的压力和人性的卑怯,最终只能当众怒斥奸人和负心汉,抱箱投江而死。杜十娘不仅美丽、热情、心地善良、轻财好义,而且有忠于爱情的勇烈。她用决绝的死维护了自己人格和尊严。
尽管主题围绕着善美,但“三言”“二拍”描述的社会文化中,透露出当时人们对自由和爱情的追求,而非古代人的说教。这一点,很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很像薄伽丘的《十日谈》。明代是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从明初到晚明,极端的皇权专制走向破碎的自由,严厉的禁海政策走向民间贸易的失控,官场的冷酷逐渐被丰富多彩的市场所腐蚀,文学艺术在曾经的冰天雪地上蓬勃兴起,蔚为大观,封建社会走到了末期,社会无可阻挡地向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