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文学日益热闹的今天,讨论网络时代的文学既充满了时代感,也不乏复杂性。比如,如何看待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关系?网络文学对当下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近日,北大博雅讲坛邀请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与北大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共同探讨网络文学的时代价值和生长机制,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来审视、理解网络时代的文学。
文学新的可能性
主持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陈晓明):今天,我们说一个文学时代的到来,主要是指网络文学时代的到来。可以说,网络文学将深刻影响文学的发展、人们的生活,甚至改变当代的思想和文化。所以,我们关注网络文学,不能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我们身外的文化现象,而要看到它可能内在地构成我们的生活和思想,特别是对年轻一代产生深远的影响。
李敬泽:对网络文学的了解与研究,有利于我们认识我们现在的生活和文化,有利于我们认识中国文学新的可能性。我认为,当下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网络文学本身这一问题,也面临着我们传统所说的“纯文学”在网络时代新的可能性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话题有着非常广阔的空间。
邵燕君:在当下讨论网络文学,我更愿意从媒介特征这个角度来讨论。在网络文学刚出来的时候,在我们不理解它是什么的时候,我们会把它跟传统文学对照,认为传统文学之外有网络文学。
如果我们进一步细分的话,就必须先讨论我们所说的传统文学是什么。笼统说来,今天我们所说的传统文学其实是印刷文明时代的文学,它的文学形态背后有特定的媒介形态。西方现代小说的诞生,是与古登堡印刷业的发展和市民社会的形成有密切联系的。
如果不从媒介的角度,而仅从文学的角度进入到网络文学研究,你会发觉走到一定时候你走不下去了。因为,以那种视角来看,好像网络文学只是通俗小说的网络版。但即使我们把网络文学仅仅限定于网络类型小说,网络连载类型小说与金庸时代的报刊连载类型小说相比,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在这样的变化之下,我更倾向于从媒介革命的角度来定义网络文学,网络文学是网络媒介下的一种文学形态,它不仅是在网络空间传播的,更是在网络空间生产的,“网络性”是内在于它的文学性的。
而目前经常被等同于“网络文学”的“网络类型文学”,应该只是网络文学的一种形态,虽然可能是最大众的网络文学形态。在它之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非主流”文学、“小众”文学,其形态也很可能是“纸质文学”中未曾出现的,如“直播贴”、“微小说”等等。
麦克卢汉(编者注:媒介理论家)说“媒介即信息”,指的是内容一经媒介必然发生变化。媒介对人的改变,首先是坚定不移地改变人的感知模式。比如,电报和火车的发明,使人对速度的感觉发生了变化。
中国的网络文学是个特例
李敬泽:有一个问题是我没想清楚的,好像也是你迟早不得不回答的。你用了一个大框架——媒介文明和电子文明,在这个世界性的框架里来谈论网络文学。但是,具体而言到中国的网络文学时,你不要忘了,中国的网络文学在世界范围里是一个特例。
邵燕君:我是用了“媒介和文明变化”这样一个大框架来讨论网络文学的,也认同中国的网络文学在世界范围里是一个特例。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个特例是奇异发生的特例。而且,这个特例恰恰成就了网络文明下文学繁荣的形态。
从媒介特征的角度来说,网络文学在中国能够风景独好有它特殊的原因。因为文化体制的关系,我们的类型小说、商业小说在印刷文明时代不那么发达。我们没有建立起一整套的作家、读者分享的体制,我们的类型文学处于一个空缺的状态。
1998年,我们提出了类型小说的概念和创作,但这个创作还没有起来的时候,网络进来了。这造成,我们的网络空间正好应对了一个空白的类型小说市场。打个比方来说,就是传统印刷文明当中的一个蛋糕,一下子落到网络文学的盘子里了。而当时的网络文学,因为没有媒介的阻隔,基本上像野草一样生长着。这是一个快速发展的契机。
通俗文学的“补课式反弹”
李敬泽:但是,当你谈论这个契机的时候,实际上你谈的已经不完全是网络文学,你谈的是通俗文学的“补课式反弹”。
邵燕君:在这个契机之中,我想解释的是,网络文学为什么在中国有如此迅速的发展。
在媒介革命意义上,中国的网络文学发展跟欧美的发展相比,似乎显得那么特殊。在欧美成熟的文学发展体系中,有版权限制,有成熟的作家队伍,文学生产带来的大部分利润在旧媒介之下也可以实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旧体制可以延续到网络时代。而中国的文学发展恰恰没有相关的旧体制延续,一下子都涌到网络上,给了它快速成长的空间。
就类型小说这一文学形式而言,国外借助印刷媒体,已经让大部分读者吃得很饱了,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更注重新的媒介形式的发展,比如,现在流行的游戏、视频,比如,在文学方面会更注重文学的试验、网络本身可以带来的文学的先锋性试验。但是,那些并不足以使网络文学产业式地蓬勃发展起来。
一次,我问我的学生们为什么写同人小说。他们回答说,我为什么写同人小说,因为我不会画画。如果我会画画,我就不写小说了。然后,他们说你不是印刷文明的遗腹子,我们才是。因为,他们生活在网络时代,他们本应该用更受宠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他们不会那些技能,他们只会打字,所以他们做网络文学。
在今天的网络时代,文字失去了印刷文明时那样大的容量,出现了图像、音乐和游戏等形式与之竞争。而具有了更多表现形式的网络文学,更多呈现的可能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文学脉络,而是借鉴二次元文化的那些新类型。
缺少对生命状态的反思
主持人:这里我们需要探讨一下,网络文学何以有那么大的能量?这种互动机制是怎么产生的?这种能量,看上去是网络的经济、电子科技文明在推动,但从另一个层面去看,是作为主体的人的做法。在网络文学生成中,人的主体发生了什么变化,起了什么作用,这才是根本的。
邵燕君:为什么网络文学可以迸发出这样的热情?其中一个原因是,人们觉得这个文学真的可以和我有相关性。网络文学的创作,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网络性特征,就是它是根植于粉丝经济的。这个粉丝经济,并不一定是钱,还有爱。比如,我订阅,我打赏,这是一种表达我爱的方式。同时,粉丝文化中最高级的部分,就是参与性创作。
如果从媒介角度来讲,过去我们对书本的反复阅读里其实包含了某种匮乏,因为书本只有这么厚,它只能有这么多字。而网络文学,媒介换了以后,它的字数是不受限制的。限制它的不再是空间,而是时间,而是读者。此时的阅读,其实是一种陪伴。比如,有人说我是拿《海贼王》拌饭的,这个可不能断。这个不能断,是因为要追着看。追的过程,也是它伴随我们生活的过程。
李敬泽:归根结底,中国的网络文学是植根于中国的生活特色,植根于中国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所以,我很希望有一个关于网络文学的社会学调查,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在阅读和参与网络文学,他们的生活方式、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我觉得,这不仅对文学的发展有意义,也对我们了解当下中国人的生活有意义。
邵燕君:您说得太好了,这个也是我们接下来准备做的,对当下的网络文学读者社群进行调查。而我们的调查思路,有点像过去民族志的研究者,深入一个部落进行田野调查,读懂这个部落的心,然后呈现出来。但网络时代调查方式却不用这样了。为什么?因为进行调查的这些中文系的硕士、博士们,他们自己就是网络文学的粉丝,就是那里面的一员。粉丝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你在那里跟他们在一起,那就是你的生活。所以,他们应该更多有意地收集这个部落空间整体的文化。
对他们来讲,这样的文学生产,在这个空间内,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把他们自己呈现出来,同时把他们的团体和生活方式呈现出来,这确实是我们研究网络性非常重要的一点。其实,它研究的不只是网络文学,也是网络时代的中国人。
李敬泽:可以说,网络文学拓展了这个时代中国人对自我的想象。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传统文学研究匮乏的。
邵燕君:今天,我们从事网络文学研究,应该跳出网络文学本身,站在一个更高的点进行。而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它们不应该是一个谁替代谁的关系。
我觉得,李敬泽老师说的网络性特别重要,网络性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特征,它是我们今天生活在网络时代人的特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今天的网络文学缺少一种对于网络时代人的生命状态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