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乾坤平分昼夜,却是燕子来时。水边新绿野菜,陌上粲然花枝。” 老树绘
图文摘自《时间之书》
《时间之书》
余世存著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著书者说】
我们关于节气、天文历法等等的知识并没有普及化。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知道时间,懂得天时、农时、子时、午时及其意义的人并不多。直到民国年间,“教育部中央观象台”还要每年制订历书。到了上世纪80年代,挂历、台历等市场化力量打破了权力的垄断。今天,每个人都知道如何问时、调时、定时了,但对时间我们多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在传统社会那样一个以农立国的时代,时间远非生长收藏那样简单,更非王公贵族、精英大人、游手好闲者那样“优游卒岁”。先民在劳作中,渐渐明白时间的重要,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传统农民没有时间观念,尤其没有现代的时间意识,但他们不仅随着四季的歌喉作息,而且分辨得出一年中七十二种以上的物候迁移。农民对自然、鸟兽虫鱼有着天然的一体缘分感,如东风、温风、凉风、天寒地冻、雷电虹霓;如草木、群岛、桃树、桐树、桑树、菊花、苦菜;如鸿雁、燕子、喜鹊、野鸡、老虎、豺狼、寒号鸟、布谷鸟、伯劳鸟、反舌鸟、苍鹰、萤火虫、蟋蟀、螳螂、蚕丝、鹿、蝉等等,农民是其中的一员。
农民明白粗放与精细劳动之间的区别,明白农作物有收成多少之别,播种也并非简单地栽下,而分选种、育种和栽种等步骤。农民中国的意义在今天仍难完全为人理解,中国农民参与生成了对人类农业影响极为深远的水稻土。一亩小麦可以承载的人口是多少呢?25人左右。100亩玉米可以承载的人口大概是50人。100亩水稻可以承载的人口则是200人左右。在农民这个职业上,中国(包括东亚)农民做到了极致。这些成就,与农民对时间的认知精细有关系。
二十四节气是中国文明的独特贡献。农民借助于节气,将一年定格到耕种、施肥、灌溉、收割等农作物生长收藏的循环体系之中,将时间和生产生活定格到人与天道相印相应乃至合一的状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生产生活有时,人生社会有节,人身人性有气,节气不仅自成时间坐标,也演化成气节,提醒人生百年,需要有精神有守有为。孔子像农民那样观察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为此引申:“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可以说,中国源远流长的精神气节,源头正是时间中的节气。从节气到气节,仍是今天人们生存的重要问题:我们是否把握了时间的节气?我们是否把握了人生的节点?是否在回望来路时无愧于自己守住了天地人生的气节?如果诚实地面对自己,我们应该承认,我们跟天地自然隔绝了,当代人为社会、技术一类的事物裹胁,对生物世界、天时地利等失去了感觉,几乎无知于道法自然的本质,从而也多失去先人那样的精神,更不用说气节。
但在传统社会,人们对天地时空的感受是细腻的。时间从农民那里转移,抽象升华,为圣贤才士深究研思,既是获得人生社会幸福的源泉,也是获得意义的源泉。时间有得时、顺时、逆时、失时之别,人需要顺时、得时,也可以逆时而动,但不能失时。先哲们一旦理解了时间的多维类型,他们对时间的认知不免带有强烈的感情,读先哲书,处处可见他们对天人相印的感叹:“豫之时义大矣哉!”“随之时义大矣哉!”“遁之时义大矣哉!”这就是顺时。“革之时大矣哉!”“解之时大矣哉!”“颐之时大矣哉!”这就是得时。人们的时间感出现了紊乱、社会的时间意识发生了混乱,圣贤或帝王们就会改元、改年号,以调时定时、统一思想意识。而在这所有的时间种类里,跟天地自然合拍的时间最宜于人。今天的城里人虽然作息无节制规律,但他们到乡野休整一天两天,其生物钟即调回自然时间,重获时间的节律和精气神。
一个太阳周期若分为春夏秋冬四象,一年就有四象时空,如分成八卦八节,一年就有八种时空,我们能够理解,太极生分得越细,每一时空的功能就越具体,意义越明确。这也是二十四节气之所以不仅与农民有关,也与城里人有关,更与精英大人有关的原因。在二十四维时间里,每一维时间都对其中的生命和人提出了要求。一个人了解太阳到了南半球再北返回来,就知道此时北半球的生命一阳来复,不能任意妄为,“出入无疾”;一个人深入体悟这一时空的逻辑,就明白天地之心的深长意味。而我们如果了解到雨水来临,就知道农民和生物界不仅“遇雨则吉”,而且都在思患预防。我们了解到大暑期间河水井水浑浊,天热防暑,需要有人有公益心,此一时空要义不仅在于消夏,在于获得降温纳凉防暑一类的物资,更在于提高公共认同,“劳民劝相”。二十四节气时间,每一时间都是人的行动指南,冬至来临,君子以见天地之心;雨水来临,君子以思患预防;大暑来临,君子以劳民劝相。
作为“圣之时者”,孔子深刻地理解到了时间之于国家、社会的重要性,他在回答为邦之道时就说过,“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夏时即是阴阳合历的农历,夏时的重要在于它见万物之生以为四时之始,孔子自己的话是,“吾得夏时而悦者,以为谓夏小正之属盖取其时之正与其令之善也。”这就是说节气时间不仅正确,它对人间人身人生的规定性也是善意的。有些王朝不以夏时为准,而从十一月,甚至十月为时间起点,“时间开始了”,事实上不仅扰乱了天时农时,也使人找不到北,失时而失去人生的坐标。孔子看到了,正确地调时定时,能够使天下钦若昊天。因为时各有宪。每一维度的时间都有其宪法,有其至高无上的规定性。在全球化时代,孔子的“行夏之时”之说,就是采用公历时间,享用各国产品,保留中国元素,怀抱人类情怀。
遗憾的是,关于节气一类的知识曾经为少数人垄断。巫师、王室、日者、传天数者、钦天监、占天象者、各种卜日卜时的先生们等等,他们在下传时是否无私,他们是否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一个问题。知识在一步步下移,但至今文明社会仍未实现藏富于民、分权于众、生慧于人。就像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阐明的,必须破除主体性思维和科技时空观,人才能真正成为“时间性”的。
在这方面,节气堪称中国文明的智慧,是中国人千百年来实证的“存在与时间”。在今天,节气知识不应只是中国文化的“地方性知识”,也应该是全人类的生活和精神财富。节气时间的诸种功能是校正现代人生活的重要参数,有世界性意义。在知识下移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时代,回到节气或时间本身,有利于人们反观自身的气节或精气神,有利于自我的生长,有利于人们在时间的长河或时间的幽暗中打捞更多的成果。知识大规模下移的一个问题,是使得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知识的压力和诱惑,人们迷失其中,但回到时间或节气应是在知识海量中漂移的可靠的坐标。像曾经的农民一样,去感受时间和生命的轮转循环。像诗人那样,去欣赏“时间的玫瑰”,去收获“时间即粮食”:“年轻人,你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
海德格尔称引过荷尔德林的名言:“生命充满了劳绩,但还要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在对时间的感受方面,传统中国文化确实有过天人相印、自然与人心相合的美好经验。去感受吧,去参悟吧,去歌哭吧:“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妄辞宫;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知识的富有、智力的优越在节气面前无足称道,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得面对自身。释迦牟尼有叹:“善哉善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而未证得。”
这是信言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