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捻一根须子,成不了大树——对话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蒙曼
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隋唐五代史及中国古代女性史。五次登上央视百家讲坛,是 《中国诗词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谜语大会》等节目的点评嘉宾。
第二季《中国诗词大会》引发观众追捧,成为社会热议话题。
日前,节目点评嘉宾、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蒙曼接受了《解放周末》的专访。她以诗性的语言,评点中国人不曾失去的诗心。
对于如何激活诗心,如何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蒙曼认为,社会各界需各司其职,共同担当,更重要的是要研究“根”是怎么长的,“光是捻着一根须子,终成不了一棵大树”。
“蒙曼老师,想采访您,可以吗?”
“明天下午,欢迎来我家。”
半秒通过微信加好友请求,半秒答应记者的采访要求,爽利的蒙曼,让多年来被采访对象“虐”惯了的记者,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
并非不忙。
中国诗词大会火了,蒙曼也火了,来采访她的媒体一拨接着一拨。
第二天下午,当记者如约赶到北京走进蒙曼家中时,她刚完成2个多小时的电视采访,嗓子有点哑了。
可一谈起诗词之美、历史掌故、传统文化,她又激情满满; 论及当前在传统文化传承上存在的认识上的偏颇,她亦直言不讳。
从2007年开始,蒙曼五上百家讲坛,先后担任《汉字拼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谜语大会》《中国诗词大会》的点评嘉宾,参与这些普及优秀传统文化的活动,占去了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现有的高校考核机制中,这些显然不会为她的学术研究加分。但当记者问她为何要这样乐此不疲时,她反问:“传播优秀传统文化,不也是份内事吗?”
中国人的“诗心”从没有消失
■就好像种子本来存在,只要一滴水、一缕风,它就能发芽
■恰恰是他们那样的人最有诗意,因为对于诗词,他们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解放周末:《中国诗词大会》这么火,让我们确定了这样一个事实:诗词没有湮没于历史的演进中,在今天依然拥有众多拥趸。一档文化节目能吸引不同层面不同年龄的人,作为点评嘉宾,这在您的意料之中还是意外之喜?
蒙曼:不是太意外,我知道这个节目一定会火。文化节目不像娱乐节目,往往可以做到老少咸宜。老年人爱看的娱乐节目,年轻人不一定爱看,反之亦然。但文化节目大家都愿意沾点边,觉得茶余饭后谈论是件很好的事,也或多或少会有收获。
解放周末:但诗词大会的火,超出了一般文化节目的火。
蒙曼:是的。它之所以引起大众的共鸣,是因为它打动了中国人的一颗“诗心”。中国人是有诗心的,它没有消失,一直有萌芽在心里,只是需要外界力量来激活。这就好像种子本来存在,只要一滴水、一缕风,它就能发芽。只要上过学的人,谁没有念过诗词?诗词一直有民间基础,只是以前没和流行的传播方式结合,所以没有引发特别的关注。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何谓“诗心”?
蒙曼:诗心就是你看到美的事物能够被触动。一个人只要对美有感受,有赞赏的冲动,不管以什么样的语言表达出来,都是美好的。我觉得,现代人不要被功名利禄锁住,除了工作、薪水外,还能看到一些别的什么,能欣赏美,就说明有诗心。
解放周末:《中国诗词大会》 中由挑战者组成的“百人团”,各种年龄、地域、学历、职业的都有,让他们站在一起的便是这一颗诗心吧。
蒙曼:正是如此。就像40岁的河北农民白茹云,说自己从诗词中“体会到了人生的喜怒哀乐”;摆摊修自行车的王老伯,写的那是顺口溜,算不上是诗。但读诗、写诗是他们的爱好,诗歌在他们那里会断了血脉吗?不会。
在我看来,恰恰是他们那样的人最有诗意,因为对于诗词,他们怀有一颗赤子之心。那是无由来的爱,虽然不懂格律,但就是爱她、享受她。河北选手王子龙“败走”之前吟“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自比娥皇女英,你能从他脸上看到那种享受感。有人说,上海女孩武亦姝是靠背诵赢得了比赛,要我说,她是喜欢了才会去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解放周末:很多人说看节目中出现的诗词都有似曾相识之感,一下子勾起了很多回忆。
蒙曼:这个节目能成功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出难题,不选冷僻作品,大学之前课本中出现过的诗词占到题目的百分之六七十。这些诗词,我们小时候大都念过,后来被滚滚红尘淹没了,节目激活了人们的记忆,不仅是诗词的美好被呈现出来了,还把我们当年初遇这些诗词的美好呈现了出来,就像是为你拂去老照片上的灰尘。
而且,你以前读这些诗的时候,未必全能理解,再次相遇,因为时间的发酵,你和诗之间产生了情感的相通。本来一直都在的诗心,因着情感的相通,激发出了巨大的活力。
解放周末:您自己的诗心当初是怎么被激活的?
蒙曼: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父母都是中学老师,特别爱看书,我们家总买书,后来新华书店一位认识的工作人员一到新书,就来我们家送新书单,让我父母打勾买。他们买过一套4卷本的《唐诗故事》,是位地质科研人员编写的,写得特别好。那时我才七八岁,就拿来看,看得入迷。印象特别深的是那首“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短短20个字,写活了十四五岁新嫁娘的小心思。你看,一个地质科研人员会写关于唐诗的书,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会被唐诗吸引。所以,我相信诗心一直存于人们心中。
身边很多故事都提醒我诗心的存在。去年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在网上求“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的续句,结果引出了3万条转发、5000多条回复。我现在在中央民族大学教书,看到学生们也是乐意亲近诗词的。只不过很多人缺乏接触诗词的机会,如果有机会,他们也会被诗词的美打动。
现代人可能比古代人更需要诗
■从《诗经》开始一直到当代中国,形成了中国人特定的审美方式,中国人表达美、品味美的方式都在这里
■传统文化复兴,美是先行,因为美能导出善,真善美是一体的
解放周末:叶嘉莹先生曾经说过:“只要是有感觉、有感情、有修养的人,就能够读出诗歌中所蕴含的充足的、真诚的生命,并且生生不息。”
蒙曼:中华民族是爱诗的民族。唐诗、宋词虽是中国诗歌文化发展史上的两座巅峰,但中国人不是到唐朝才有诗意,也不是到宋朝才有词的审美,而是从《诗经》开始一直到当代中国,形成了中国人特定的审美方式,中国人表达美、品味美的方式都在这里。
有些美是具有永恒性的,什么时候看着都是美的,就像古人看天是辽阔的,今人看天还是辽阔的。这种通识性的美,可以打动每个人。有些美是个体的,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春花秋月及表现春花秋月的诗词,相信每个看到、读到的人都应该觉得是美的,不可能不被这样的色彩、韵律、诗意的表达所打动,而自外于它。
解放周末:今人看春花秋月、空谷幽兰,只会感觉更美,是不是也因为我们离它们远了?
蒙曼:李白说“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样的生活谁不羡慕?没事干,我们就喝酒吧,不用多么精致的酒菜,就对着山花足矣,彼此没有心机也不用互相索求,就一杯一杯地喝。醉了就走,明天还想喝,再带着琴来。这种自在的、放松的真情其实是现代人最欠缺的。所以我觉得现代人可能比古代人更需要诗。
古人看春花秋月,会自然地用诗表达感受;今天的人们不是不需要诗,而是缺乏诗意的表达能力,但实际上,对诗的追求,对美的追求,对生活况味的追求,今人的缺憾感是超过古人的。所以,当诗词大会这样清新的、有情怀的节目出现,大家看了以后觉得自己缺失的部分被暂时地填补了。
解放周末:网上有个段子,说为什么要多读诗多读书,比如你要表达得意,有诗意的人会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没诗意的就只能“哈哈哈哈哈”。这就说明诗意融入生命,提升的是我们的审美,而对一个民族来说,审美是非常重要的。
蒙曼:对,因为美直接联系着善和真。如果不能分辨美丑,人怎么会呵护美、排斥丑?如果不呵护美,善念从何而来?善不就是呵护美吗?比如看到小孩要掉沟里了,你不忍心幼小的生命消逝,就会去救他。这就是善。
真也一样。凡流传至今、打动人心的作品,都是真诚的,真诚地与天地交流、与社会交流、与家庭成员交流。我们谈传统文化复兴,美是先行,因为美能导出善,真善美是一体的。
诗歌的真善美是渗透到心里去、渗透到生活中的。比如中国诗词有着独特的韵律感,讲求四声、对仗。生活中我们贴窗花都会这边贴一个,那边贴一个,很少有人会贴三个,这就是对仗的美。所以,从形式、内容到思想,诗词都是美的,是美的集合体。
与其盲目谈创作,
不如先老老实实地学
■继承不是复古泥古,更不是回到过去,而是为了当下活得更好
■中国文化最核心的部分在人生修养,继承传统是要把传统中有关人生修养的部分梳理出来
解放周末:您说到诗词是个体感悟性质的,那么,时代不同,今天的人们读古诗还能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吗?
蒙曼:人心是相通的。前几天是情人节,有人问我:诗经里人们对爱情的看法,和唐诗里人们对爱情的看法,以及今天我们对爱情的看法,有没有共通之处?我说有,都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诗经的时代,人与人的交往相对自由,唐宋时期,社会风气压抑一点,今天我们又回到了自由的时代,不过面临的选择多了,我们有选择上的困惑,但尽管如此,谁也不会在结婚的时候就想着离婚,都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解放周末:现在有种意见,认为传承诗词传统就要鼓励和倡导大家都来写诗,您怎么看?
蒙曼:我是不认同的,你让现代人用古代诗词的形式来表达思想,是非常困难的。古典诗词从1840年以来就断了,因为社会的语言表达方式和结构变了。即便是明清时期,虽然还有很多人在创作诗词,但明清最有成就的不在诗词,而是小说,因为兴起的市民社会更支持小说的创作发展。
急于创造,效果不一定好。与其盲目地谈创作,还不如先老老实实地学过来,把诗词融入我们的审美、融入我们的情怀。我们应该把更多的力量放在传承上。武亦姝的谦逊不是装出来的,她身上的大勇若怯,就是诗心;她站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样子,就是诗意。
解放周末:诗心诗意是从内心生长出来的,而不是靠外在的形式。
蒙曼:我前阵子听说件真事,有个妇女裹了三年的小脚,她丈夫非常支持,每天视频直播,给网友看她怎么一层层地裹脚。这有意思吗?我也不太支持在生活中穿汉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继承不是复古泥古,更不是回到过去,而是为了当下活得更好,最终还是要指向明天的。
解放周末:这其实道出了我们今天继承优秀传统文化的意义。怎么继承,您觉得当务之急是什么?
蒙曼:首先得对我们的传统文化进行梳理,要辨析清楚哪些可以跟现代衔接,哪些经改造后可以跟现代衔接,哪些是不能够衔接的。
中国文化最核心的部分在人生修养。人除了有功利追求外,还应该有境界追求,现在缺的是境界追求,继承传统是要把传统中有关人生修养的部分梳理出来。
这是个浩瀚工程,需要大家各司其职
■传统文化如何进课本必须深思熟虑,比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进什么不进什么
■要让孩子们知道,我们的国是怎样的国,民是怎样的民,我们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解放周末:既要有审美取向又要有价值追求,这种对传统文化的梳理无疑是个浩瀚工程,作为文化学者,您有什么建议?
蒙曼:正像你说的,这是个浩瀚工程,需要大家各司其职。大众有大众的担当,媒体有媒体的担当,文化单位有文化单位的担当,大家都要把自己的职责守好,守好之后再互动好,然后才有一个良性的结果。
比如媒体,宣传什么、不宣传什么,要慎重。现在有媒体宣传女德的,还有媒体宣传小学的开笔礼,庆典上放着红枣和桂圆。我说这是干嘛呢,早生贵子闹洞房啊?这样以讹传讹,再过两百年,没准后人真以为开笔礼的传统是这样的。可见学校和研究机构需尽快做梳理,承担起引导之责。现在有些学校和研究机构过于清流,满足于同行之间的互评互赞,而缺少和大众的互动。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过于关注细枝末节,有点“茴字有几种写法”的意思,而缺少对这个时代大命题的关注,比如什么是我们的文化基因,该怎样传承,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还太少了。这种现象的产生,跟现在学校的考核体系有关。考核主要看论文,而论文有一个特点:它一定是解决一个特别专的问题的,一定是须子上的事,而不研究根是怎么长的。光是捻着一根须子,终成不了一棵大树。我是教唐史的,我每次带研究生的时候,问的第一个问题都是,你怎么评判唐朝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的位置?你研究明史也罢、清史也罢,都可以这样问问自己。研究思想史也是这样,为什么理学出现在宋朝,这套观念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发展的。此外还要了解,我们在整个世界所处的位置。既要有纵向的打量,又要有横向的观察。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传统文化梳理工程的“根”是什么?
蒙曼:教育是根本。这就谈到教科书的重要性了。不是人人都会去看戏,但教科书大家都要学。传统文化如何进课本必须深思熟虑,比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进什么不进什么。
现在的教材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缺乏系统性。以前人们开蒙读《三字经》,《三字经》里有做人的道理,然后读四书,读小经、中经、大经。这一整套,在价值观上是统一的,在方法上是循序渐进的,但现在的小学教育、中学教育和大学教育,有互相脱节之虞,课本里传统文化的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缺乏关联性。更让人忧虑的是,大学教育对之前阶段的教育是不太认同的,这样会导致社会的分层,即不同阶层的价值体系是不统一的。
二是在作品的选择上不那么精准。比如小学课本选了一些并不擅长格律诗的人的作品,这会影响孩子从小对诗韵的体验。选择的诗与文相关性如何?文史哲有否打通?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教材的编写,不要高高在上。我常拿地理来举例,我一直认为,考察小学生地理学得怎样,可以让他用简笔画地图,画自己的家乡,画自己的国家。吾国吾民,不就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要让孩子们知道,我们的国是怎样的国,民是怎样的民,我们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这才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