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召开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中国最高领导人习近平提出要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并把其重要性提升到“引领社会变革的时代先声”高度。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水平要上一个台阶、要走出自己的道路——最高层对这一议题的强调,释放了什么讯号? 笔者认为,讯号的核心可以总结为“以理服人”这四个字。这里的“理”,强调的是执政的“法理”,即西方政治学中强调的Legitimacy。中国从改革开放以来,一直在摸索着全新的发展模式。一个模式的建立,需要两个主要因素:一是成效;二是支撑该成效的概念构建。中国的发展模式,在第一个因素上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前领导人邓小平曾简明扼要地指出,发展就是硬道理。中国再不发展,就要被开除球籍。中国用了三十多年时间,完成了从开除球籍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蜕变;相对滞后的,是对自身发展道路的一套连贯的理论体系。然而,缺乏了这个因素的有力支持,中国的发展没有了自身有力的发言人。
中西方对政党体系的不同概念
笔者在美国的大学政治学系任教,对于中西方关于政党政治根本不同的理解有切身体会。美国本科政治学导论常用的一本教材名为《权力与选择》(Power and Choice)。该书在谈到政党时,特别强调指出,政党的存在,必须以通过选举获得执政权为目标。以美国为例:大家知道的是民主党和共和党。但其实登记在册的政党林林总总,数目众多。美国是公认的两党政治,除了民主党和共和党,其他政党获得国家立法权、执政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这并不妨碍诸多政党把赢得选举,从而夺取行政和立法权作为其存在的根本使命。另外,有些政党虽然在国家级选举中没有取胜的机会,但在州、镇、市等地方级别选举中却有取胜可能。
总而言之,以美国为代表,西方的政党体系和其选举体系密不可分,两者共同构成了其根本的政治生态。而这样一个政治生态,在中国是根本不存在的。中国的根本大法《宪法》在其序言里,已经明确指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将长期存在和发展”。换句话说,中国的宪法确认了中国的根本政治制度是中国共产党为唯一执政党,其他政党为参政党,对执政党进行辅助协商。在中国的政治生态下,不存在执政党的不确定性。 如此泾渭分明的区别,说明中西方不可能在政党的概念上取得根本共识。如果说西方的政党成立后需要首先解决的是参政权的话,那么中国的政党在被执政党批准成立后,就已经跨过了参政的门槛,直接进入议政的阶段。从这个角度讲,所谓“中国特色”在成为概念以前,早已成为实践。现在需要的,是概念构建的补课。
从价值和历史角度看西方对政治发展的话语权
从改革开放伊始,“中国特色”这四个字就频频出现。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中国特色”与其说是理论纲领,莫如说是对现实的描述。毕竟中国走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道路,没有先例。正因如此,“中国特色”往往蕴含着做起来再总结、摸着石头过河等实验意味。 三十余载春秋过后,彼“中国特色”已非此“中国特色”。今天,这个词汇固然包含了继续实验的意味,更包含了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界需要从理论角度分析、总结和归纳中国道路。以政治学为例,如果中国的学者们拿不出清晰、逻辑畅通的关于中国政党政治模式的阐述,那么对中国政治体系解读的话语权,会继续掌握在西方手中。这种学界的发言不平等,是一种客观存在。
是什么造成了西方对中国政党政治解读的话语权?不可否认,这里面有价值观的根本冲突。西方的政界和思想界主流,从来没有掩饰过对自身制度的优越感和自信,并从根本上认为其制度具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用性。其中,以“民主和平”(Democratic Peace)理论为引导的西方决策者和学者,更认为自身的政党政治制度是走向世界持久和平的唯一通途。 以美国为例,应该讲这一套观念从孩童时期开始,就通过学校教育和诸多媒体影响,得以深深内化。这也造成了西方从政府到民间,对于与己不同的制度天然的怀疑和排斥。这种情绪不是单方向的——依靠其强大的经济和文化优势,西方对其制度的维护和推广,对未采纳其制度的国家产生了强大的压力。 除了价值冲突外,也应看到西方对政党政治、政体性质的话语权也有历史的原因。当代的诸多政治概念,如主权国家、多头政体(polyarchy)、各种选举制度等,均起源于西方。作为先行者,西方政党政治在其模式下已经发展了几个世纪,而非西方国家,不少是被强纳入了这个体系。作为规则的最初制定者,要求西方政界和思想界跳出历史的框架,给这些成熟的概念一个全新的定义以便来解释中国的现象,这是不现实的。
为什么要构建“中国特色”的政治概念体系
过去三十多年间,西方试图把中国纳入其政治制度体系的努力没有成效。但反过来我们也要承认,二十一世纪头十年,在蓬勃的自信心驱使下,中国官民也曾想通过发展的成绩单,并借力于丰富的文化遗产,打造出和西方平等交流,使其信服接受中国特色的概念体系,但同样收效甚微。中西方在政治基本概念和相关价值取向上,愈发体现出“道不同不与谋”的倾向。 建立“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概念体系,应该放在这个大环境下思考。此时高层对于学术建设走自己的路的呼吁,与其说是为了与西方交流,不如说更多是处于对自身的考量。换句话说,就是中国的社会科学界需要就中国一路走来的经验教训,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给中国的民众一个交待。西方对政治体系的话语主导权,不仅对中国决策层造成压力,也对中国民众造成挫折感。这已经在前几年的“与西方争夺话语权”中颇有体现。
第二,中国特色的概念体系也会对今后国家往何处去做一个大局观的交待。中国已经不再是国门顿开那一刻对外面世界知之甚少的小学生,而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利益和风险均已全球化,不能再以“摸着石头过河”的思路来处理国家的总体发展,需要有一套相对成熟稳定的政治体制概念来定义、操作和规范执政党和国家的治理。第三,就是中国特色的概念体系尽管不能期望短期内打开西方市场,但在广大发展中国家中,具有很大的号召力。在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特色的概念体系的理解和支持上仍大有可为。中西方政党体制的交流沟通
谈罢横亘在中西方对政党体制解读的巨大隔阂,以及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急迫性,笔者在结尾处再略谈一下双方政党政治研究、治理实践上交流的必要性。还是以美国为例。近年来美国政党政治的发展,体现出愈来愈令人担忧的倾向,即民主和共和两党在价值、目标、政策等方面的不可妥协性,其结果是两党的主导权越来越被极端声音垄断。奥巴马的民主党政府主政期间,共和党获得了“只会说‘不’的政党”(The Party of “No”) 的绰号。这一说法生动体现了对于奥巴马政府各项政策,无论内容如何,先反对起来再说的态度。奥巴马也不示弱,在六月初视察印第安纳州一家工厂的时候,这位民主党总统给共和党扣上了“反政府、反移民、反贸易、总之——反变革”这样一副大帽子,其挫折感溢于言表。在两党“你赞成的我就反对”这样的气氛下,出现了政府关门,最高法院法官人选难产,议员连做21个小时发言以阻挠法案通过等闹剧。 近年来,“gridlock”这一曾用来形容全面交通大堵塞的词汇,已成为形容美国政治僵局的主流词汇。六月初路透社的民意调查显示,只有21%的美国人认为国家在正确的道路上,65%的人认为国家在错误的道路上。如此低迷的民意,体现了广大中间派选民对美国的政党政治失去信心和参与兴趣。美国的政治学界,此前有一个非常有影响的理论,即“政党决定论”(the “Party Decides” Theory)。然而此次共和党特朗普和民主党桑德斯的异军突起,尤其是前者夺下了共和党总统提名,体现了民众对两党主流政客的厌恶。这一发展严重颠覆了“政党决定论”这个影响巨大的理论。看来,需要对政党政治概念和框架进行构建的,不仅是中国的学者们。事实面前,西方的学者也要对其自以为成熟的理论进行主要修正。 从中国的角度讲,与西方政体的根本区别,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着交流、学习的可能。事实上,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正是建立在对西方经验有机分析和扬弃中取得的。西方体制中,对于中国政党政治最有参考价值的,恐怕是监督机制的建立和完善。中国的根本大法和历史道路,固然规定了执政权隶属于单一政党,但执政权受宪法保护不意味着执政权不受监督。习近平作为中国执政党的一把手,多次强调要补齐党内的制度短板。从严治党的根本是制度治党。十八届四中全会进一步明确提出党规党纪要严于国家法律。这一提法本身就颇具中国特色。从政策上讲,反腐的长期化和中央巡视制度的常态化,都可以理解为推进党内民主的重要举措。 总之,把执政党内部建成蓬勃的民主机器,其核心是监督。西方的相关监察机制,必有可为中国所用的经验,这和高层坚持中国的根本道路并不矛盾。对他山之石的具体的分析和政策建议,就是中国的政治学者需要向政府和社会提交的一份答卷了。
(孙 晶 作者为美国丹佛大学政治系终身教授)
【参考文献】
①《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新华网,2016年5月18日。